第09章 細胞運動 在揉搓中呻吟1

糜子在羊皮胎聲中成熟。

先人吃糜麵,還釀造酒。

在敦煌流傳血統與古經。

古經生成六千大地的蓮花,

盛開所有沉甸甸的日子

逝去、現在、還有未來。

女人在勞動中唱,祭祀中也這樣唱。女人對糜子傾注遠遠多於麥子、胡麻的**與精力,使糜子成為土地貴族,並且讓名位世襲。一將功成萬骨枯,豐收過程也是如此。糜子進入土地子宮後憂慮不安地開始跋涉。出苗期最害怕下雨,雨水會使土地表麵板結,封死糜苗出路。苗兒出世,怕搖搖晃晃的羊皮胎,怕連續暴曬的太陽,怕饑餓的老鼠,怕偷青的黃羊,怕咬噬根部的蟲子,怕亂踢亂打的黑風,怕發瘋的駱駝蹄子。抽穗,又擔心伺機來侵略的麻雀,擔心紅雲帶來的冷子,擔心草人守不住成群結隊的黃鼠,擔心冬天的寒潮過早來臨……終於,糜子上場,它們可以培養一些閑情逸誌,反思回味生長過程中的苦與樂。

但是,今年,糜田中央,也就是首任駝主正統十一出生的地方,幾個新生代糜穗正遭受意外傷害,其他糜穗在傷害威脅中惶恐不安,他們看見一個黑影子在陰暗角落裏燦爛地暢笑。糜穗給他給定性為陰謀設計者,黑影子急忙聲明此事與他無關,他還有更陰險毒辣的事情要做。

直接的傷害來自蒲昌,他右手摘來一個糜穗,放到左掌心。為防止糜穗逃跑,五個指頭同時豎起,形成強權護欄,右手拇指與食指胸有成竹,配合默契,抓住糜穗,然後,不依不饒地揉搓,揉搓。遠處,五個男人擺出陣形,圍繞蒲昌收縮。開始,糜穗以為蒲昌開玩笑,他本來以遊戲方式讓糜田把自己隱藏起來。或者,蒲昌把糜穗當成虱子。糜穗不明白他通過揉搓要找到一種什麽樂趣,真不知道,確實不知道。無論如何,蒲昌不該發生這種錯誤,不該貶低糜子尊嚴,與虱子類同。虱子隻配跟胡麻做鄰居。有個謎語說:高高山上種胡麻,胡麻底下爬娃娃。娃娃是什麽?虱子。這就是明證……蒲昌聚精會神地揉搓。糜穗感覺到揉搓的力度。不像遊戲,是成心的、有預謀的,看來揉搓打算無限伸長。一個駱駝客、大男人,不幹正經事,躲在糜田裏做什麽?糜穗憤怒了,有貴族血統做保障,它憤怒得無所顧忌,憤怒得理直氣壯。最早的糜子種植者趕著畜群到達敦煌時,雖然為漫山遍野的綠草陶醉,但內心世界還籠罩著深深的憂慮。僅僅躲進鳴沙山、躲進漢人服裝、躲進土著方言都不能保證再次被迫離開故土而經受長長的斷奶式煎熬。必須完全藏進糧食種植、成長、收獲、打碾和一些相關觀念、祭祀中。羊,牲口,將作為活標本存在。冬天,下雪前,軍屯士兵點燃草原,糜子種植者受到啟發,焚燒三危草山與裙帶草灘。那是敦煌曆史上第一場彌天大火,其壯烈場麵任憑怎樣誇張描述都不過份。數目不詳的野牛、豹子、鹿、黃羊、狐狸、狼、兔子、老鼠、草蟲、地雀、蛇、蚯蚓等動物和微生物在持續三十天的燃燒中喪生,它們的身體與靈魂一起火化。隻有駱駝壯士撲進火焰山自殺。數片天空被燒焦,成黑色。僥幸逃脫的動物攜帶受傷的靈魂與病體遠走高飛。多年以後,它們的子孫警告晚輩時說:“把你們送到三危山去!”子孫就服服貼貼。曾經綠色的敦煌,在羊的、絕望的眼睛裏變成黑色。他們開墾土地。接著,五個女子來到敦煌,像所有來自大槐樹的莊稼人一樣,都密藏著糧食種子。她們有一肚子兩肋巴委屈和故事,想對敦煌人傾訴。敦煌人對故事不願、不能、不去消化,隻對種子和種子的故事感興趣。土地和氣候最終選擇糜子作為糧食貴族。糜子與夢想一起繁殖,而且進行得很快。五個女子成為女人、母親。她們得到應有尊重,她們想在炕頭、灶頭、地頭講述故事。沒有機會,隻能借助敦煌人的故事模式抒情。抒情不充分,因為故事軌道稍有偏離,就有人說:不對,不是那樣的。然後他或她本能地講起土生土長的故事。五個女人生五個孩子後死了。有人把她們非正常的死歸罪於糜子,糜子覺得很冤枉。因為女人的死,因為糜子喊冤,那個曆史性事件就例外地被紀錄下來:一支西域駝隊停泊敦煌,駱駝吃糜草,駱駝客吃黃米飯。駱駝客表達謝意,翻騰出所有東西讓敦煌人挑。敦煌人從銅劍、鐵器、古幣、玉碗、布片、糜子、金腰帶、珍珠等群眾中間挑選了糜子。糜子成為熱門話題,從此,敦煌人知道糜子還有另外的故事模式。糜子不是駱駝客種的,也不是用貨換的,得自於六千大地之西域古墓。來龍去脈像神話,太離奇。駱駝客誤入魔鬼城(文雅叫法是雅丹地貌)。魔鬼城應該說是一座墳墓城。從被風刀衝涮的砂石斷麵看,突如其來的災難把城市變成集體墓葬,同時淹沒城市邊緣的墓葬群。集體墓葬沒有規範化的、條理化的殉葬品,死者把同樣驚慌、同樣恐懼、同樣悲慘表情凝固在骷髏上。他們的血肉風化,思想風化,但是,風暴卷著流沙侵來時異常深刻的恐怖表情永遠定格。表情擴散到身體不同姿態裏,姿態表明他們當時正在豪飲、歌舞、約會、奏樂、烤羊等等,不一而足。邊緣墓葬群卻是安樂、靜謐天地,死者心滿意足躺在獨木棺材裏享受諸多殉葬品。其中有一個少女帶著絲絲羞澀微笑。墓室被裝扮得富麗堂皇,精美絕倫,荒涼、災難和時間全被堅硬化石隔絕。駱駝客要把魔鬼城定義為死亡世界,一抹綠色奮力躍入他們的靈魂。那是一株糜苗。顯然,糜種不甘當殉葬品,與風私奔,被風拋棄,啜飲烈日和嚴寒。偶然潑下的大雨賜給糜子愛情。糜子與土地野合了。駱駝客按照自己的邏輯思維將這種現象理解為神明顯靈,並與少女微笑聯係起來,於是,他們發現殉葬品中還有糜子、麥子的屍體以及幹扁食和肉的化石。敦煌人對糜子本身的興趣超過有關糜子的故事,急切地想知道來自古代的糜子能不能發芽、成長、收獲。他們播種好奇與想象。現代糜子和古代糜子生長在同一片田地裏,同樣受到烽火台和羊皮胎的保護——隻是,為了分別,中間空出兩行作為界限。古代糜子葉寬且長,顏色深綠,枝杆粗長,高過人頭,糜穗奇大,顆粒飽滿,現代糜子葉窄且短,顏色淺綠,枝杆細矮,糜穗瘦小,顆粒萎縮。很自然,敦煌人把無限喜悅和全部關愛傾瀉給剽悍的古代糜子。這種選擇比斷奶容易。從出苗到收割,男人和女人每晚都在地頭睡覺,一絲不苟地**,一絲不苟地唱歌,一絲不苟地求雨,一絲不苟地驅散紅雲。**的聲音與形式促使糜杆快樂成長,結出生機勃勃的糜穗。想懷孕的女人也到地頭**,希望得到糜子的神力和暗示,這些活動以前在羊圈裏、牲口圈裏、草山上進行。五個女人,就是帶來現代糜種的大槐樹女人不能承受巨大反差造成的心理失衡,在劇烈的思想鬥爭中犧牲。狂熱到秋天才冷卻,人們醒悟到,五個女人的死事實與糜子有關。那是收割後,打碾糜子後,羊皮胎聲中莊嚴的祭祀儀式結束後,用古代黃米做出第一頓糝飯後,人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品嚐後,失望地發現古代糜子舂出的黃米太幹,太澀,太粗,太炸,太野,隱約還有一種頑固的、濃縮的苦味。隻好用苦澀味的糜子喂牲口。別無選擇,隻能大量播種現代糜子。同時,他們懷念古代糜子的**與幻想,就少量種植作為紀念。經過一代人,兩代人或者幾代人,最終結果是,敦煌土地、空氣、陽光、麻雀、蝴蝶、飛蟲把兩種糜子的差別抹掉,融合古代糜子的靈魂、**、形體與現代糜子的味道、思想、瓷實,創造出一種新型糜子,成為敦煌土地的優秀代表作。這是真正的敦煌糜子。糜子和米酒作為敦煌名牌產品被糧販子和駱駝客傳得很遠,西到羅馬,東到中原,北到庫倫,南到西藏。糜子的貴族地位越來越穩固。人們心甘情願充當糜子衛士,堅持不懈,同麻雀展開正規戰、遊擊戰,在羊皮胎、草人之外,發明比《孫子兵法》更多的戰法,把鷂鷹、放鷂鷹的人也卷入戰爭。有時,還要趕走前來在糜子地裏偷偷**的外地人和盜糧賊。糜子每受到一次意外驚擾,女人都要用充滿人文關懷的情調給糜子叫魂。糜子受到無微不至的關懷……

現在,糜子被蒲昌野蠻地揉搓著!

五個男人漫不經心,向蒲昌靠攏。他們機械地揮舞鐮刀,太陽的鮮豔光芒在刀麵上跳**。光芒閃爍,匯聚成一個耀眼光圈,盤繞在蒲昌周圍,逐步收縮、收縮、收縮。烽煙屏住呼吸,羊皮胎裝聾做啞,天空維持秩序。一切正常。正常嗎?泥人問,光芒裏怎麽散發西伯利亞的寒冷?羅布奶奶說你別胡思亂想,還是潛心研究研究糜子為什麽呻吟。

空間越來越窒息,蒲昌絲毫感覺不到糜子痛苦的呐喊,他孤獨得如同戈壁灘上的駱駝,於是,就用一把古銅色的梳子梳理駱駝城曆史。他的**和憤怒隨著梳理冷卻,平靜。曆史很長,在正統十一之前就流傳很久。對於這段曆史,多少年後老師將通過教科書強行灌輸給學生。學生肯定無精打彩,枕著窗口漏進的陽光昏昏欲睡,因為曆史血肉與靈魂被風幹成一個個具體的文字符號,枯萎了。真正曆史總是被帶進墳墓。就像蒲昌,阿克亨,拉欣,等等所有駱駝客,後人說起時都會按照羅布奶娘的口徑講述:這些男人不正正經經地種地,不正正經經娶女人,不正正經經地掙錢,卻心甘情願地跟著駱駝滿世界遊**。想到這一點,蒲昌就感傷萬分。是的,為了維護敦煌的生命(包括糜子、人、牲口、古經和儀式等),他們選擇流浪式生活狀態,並把流浪作為職業。其實,他們天性中就有張議潮時代的流浪基因。這種基因頑強地暗示:流浪,從流浪中找到快感,為了流浪可以任意把語言組合成理由。蒲昌甚至請時光倒流,把沙州駝隊是否繼續存在的官司訴訟到張議潮、悟真那裏。張議潮說我支持蒲昌的理論,沙州駝隊體現了後莫高窟時代的本質特征,千萬不要盲目以為軍事是唯一真理。羅布奶娘嚴肅地打斷訴訟:別強調形而上,那些東西佛窟裏很多,可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牧工在渥窪池為誰放牧?土匪和盜馬賊!沙州駝隊既然不能帶來初試階段的榮譽,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要是正統十一知道駝隊要靠女人和糜子養活也會同意解體。蒲昌說:這十幾年來駝隊受到阿古柏嚴重影響才出現困難,以後能夠輝煌起來。羅布奶娘說:實際上,駝隊已經變成流浪漢。沒有人喜歡流浪。如果你們繼續想進行流浪,那麽,就徹底斷掉駝隊與糜子之間的臍帶。你知道,駱駝城的娃娃斷奶很困難,但最後還是斷了。蒲昌說:這與斷奶性質不同。羅布奶娘說:羊蛋倒是斷奶早,可是,他每到糜子成熟或者需要煙錢時就來駱駝城撕扯!蒲昌說:他氣死了親娘,我也不想認他這個不願做駱駝客的兒子。其實,我們早就沒了關係。羅布奶娘說:反正,給貨主賠償糜子是最後一次。蒲昌說:梵歌需要銀子,他是外國人,所有財物都被丹賓搶走。羅布奶娘說:糜子麵前人人平等,外國人怎麽了?鄯善當年帶來一個叫克洛齊的人也是外國人,他看完莫高窟就走了,哪像梵歌,沒完沒了。我鄭重其事告訴你,以後,不管駝隊被偷,被搶,被殺,都與糜子無關。有本事,把黑鷹搶去的東西再搶回來,有本事就像丹賓一樣在黑城當土大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