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考察的緣起及準備2

那次,我們主要要尋訪玉石之路的陸路。倘若將來考證出從蘭州到靜寧的道路史前運輸過古玉,中原與西域的交通史就要逆推幾千年。從有明確記載的絲綢之路開始,這條古道時斷時通,一直延續到民國年間的西蘭公路。現在則成為連霍高速公路的一段。古老運輸隊伍難覓蹤影,往來不息的是大型貨車及其他車輛。這條繁忙的現代化通道與古典時代延續很久的交通大動脈多有重合,雖然看不到明顯的遺址,但大家都能明顯感覺到。高速路貫穿在深藏於黃土高原連綿群山間的峽穀地帶,與一條條大小河流不即不離。那些小溪流般的河流懶散隨意,從某道溝壑裏流出,喘口氣,又鑽向另一道山溝。對現代交通而言,它們充其量是地圖上的一個標誌,古典時代,則決定著道路興衰。尤其是原始交通——例如,目前葉老師嘔心瀝血求證的玉石之路對水源的依賴性很強。水源就是道路的血液。遙想齊家時代,具有冒險精神的大小族群趕著馱載玉料、玉器或半成品的牛羊,一邊畜牧,一邊趕路。玉料中,有來自昆侖山、經過多少次轉手之後的珍貴和田玉,也有采自甘肅本地的普通玉。這個族群或受雇於某個原始商團,或借遊牧之便搞點副業,開開眼界。從蘭州到靜寧,現代交通工具最多用三個小時走完,而在齊家時代,可能是幾個月、幾年或幾十年,“離開時花未發,歸來時果實累累!”“出發時懵懂孩童,歸來時翩然一少年。”前文字時代,許許多多委婉曲折的故事一層一層沉澱到歲月深處,內涵何等豐富!因此,葉老師感歎說:“甘肅就是一個巨大的、敞開的文化文本,裏麵有大量的文化信息等著學者去進一步發掘、破解。”“齊家古國是敦煌文化的原型,又缺乏研究,我們必須填補。”

靜寧地處六盤山之西、華家嶺以東。東、北毗鄰寧夏隆德、西吉,南鄰秦安,西接通渭,西北與會寧交通,東南同莊浪相連。著名的葫蘆河蜿蜒過境,滋養靜寧,從史前到現代,穿越幾千年。習慣上,學者們喜歡把神話、伏羲、女媧、葫蘆河、成紀、大地灣與靜寧聯係在一起考察研究。但大多數人忽略了須臾不離身的玉文化,直到靜寧“七寶”的出土,才改變了這種局麵。

我們到達後,馬不停蹄,參觀靜寧博物館。靜寧毗鄰秦安大地灣,分布境內的新石器時代早期的考古學文化應該屬於大地灣文化圈,那時候,先民們唱著古樸的歌,在成紀水、瓦亭水及葫蘆河裏撈魚;或喊著號子磨製石器,製作圜底缽、三足缽、圈足碗、深腹罐、三足罐、球腹壺等陶器。冬天來臨,大多數人住在圓形地穴式窩棚裏禦寒,而部落首領則住在相對時尚的半地穴式房屋裏。每當大地消融,春暖花開時,大家在平緩的山坡上放火燒荒,耕耘土地,種植他們培育出的我國第一批糧食作物——黍。先民辛勤耕作,推著文明進程中的曆史車輪緩慢前進。如今,遺蹤難尋,所有信息隻能從這些或粗樸或精美的陶器中解讀。靜寧陶器從大地灣文化一直延續到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常山下層文化,之後過渡到齊家文化。文物工作者在靜寧南部及鄰縣境內采集到大地灣一期的陶片,也出土了許多絢麗奪目的彩陶,如石嶺下類型禾紋曲腹彩陶盆,馬家窯類型重圈紋雙耳尖底瓶、旋渦紋雙耳彩陶瓶,還有屬於常山下層文化類型的盆、碗、侈口罐、單耳罐、雙耳罐、甕等泥質橙黃陶。(4:靜寧七寶)從大地灣文化開始,原始村落逐漸形成。到仰韶文化早期,房址呈扇狀分布,周圍環以壕溝禦敵。發展到馬家窯文化時期,出現密集型原始聚落,產生大大小小的部落酋長。部落之間、部落聯盟與異族之間必然產生各種聯係,於是,部落圖騰、原始宗教及相關的文化符號物自然而然產生。靜寧齊家文化遺址十分普遍,分布位置較高,甚至可達山頂,這反映出當時的水源相當豐沛,農業生產也就相當發達,對生產工具的需求量也很大。齊家人除了大量磨製石斧、石刀、石鐮、石锛和骨鏟等,還選用硬度較高的玉料來製作玉鏟、玉锛、玉鉞、玉鑿等小巧精致、刃口鋒利的工具,實踐中發明的切割、鑽孔、磨光等技術廣泛應用,日益精湛。在這個基礎上,一種專門用於祭祀天地神靈及祖先的琮、璧、璜、環、鉞等玉禮器產生,並獨立存在。出土文物證實,玉禮器之前,是石禮器。齊家人並沒有將石頭同玉分裂開,“石之精華者為玉”,他們在製作禮器過程中發現了“玉”這種堅硬而純粹的石頭,並尋覓到祁連山、阿爾金山、昆侖山等山係的玉石,最終采摘到玉石中的精華——和田玉。1984年,治平鄉後柳溝村民挖出一個齊家文化祭祀坑,出土三璧、四琮。三璧質地近和田青玉,尺幅大而罕見;四琮質地近和田青綠玉。其中蠶節紋青綠玉琮最為珍貴,1996年,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專家組把該琮確認為國寶,楊伯達先生說它是“齊家文化最優秀的玉琮”,並把這批玉器稱為“靜寧齊家七寶”。

“七寶”沉雄、高貴、純粹、精美、大氣、靈動。盡管沉默不語,但它們古樸的造型、通透的質地、溫潤的色澤以及深遠的沁蝕都在莊嚴肅穆地敘述齊家先民凝聚在古老歲月中的期待和希冀,敘述它們見證過的神聖儀式和流血衝突。生活在物化日益嚴重、科學技術如此發達的現代社會,大家尚且折服於古玉之魅力,4000年前的先民們又該是何等崇拜玉器!可以肯定,“七寶”中的蠶節紋青綠玉琮、弦紋青玉琮、青玉璧即便在當時都算是玉中極品,代表著最高的設計、切割、打磨、拋光等係列技術。完成這些大氣磅礴作品的,大概是技藝嫻熟、享有崇高威望的工藝美術大師。他們所掌握的“非物質文化加工製作技術”並非靈感偶然閃現,乃是經過多少代匠師在切磋琢磨等實踐活動中總結出的寶貴經驗,不斷積累,不斷改進,傳承而來。我想,當“七寶”首次出現在祭祀中,第一次亮相,所有先民,不分等級貴賤,刹那間,都會被完美的造型、流暢的線條及華麗的光澤折服,肅然起敬,沉浸在神秘的氛圍中。那一時刻,他們的心靈完全打開,通過玉器,與冥冥中的神靈和逝去的先祖真誠交流,從而達到天、地、人的完全融合。這是一種虔誠儀式,是一種幸福體驗,也可以認為是一種豪華的集體娛樂。這些玉器,遠離生產勞動,遠離實用功能,成為形而上的精神符號。它們是神的語言。而參加祭祀的人們,也懷著與從事勞作、狩獵等現實活動迥然不同的情懷進行每一項內容。在周而複始、不斷豐富的儀式中,先民的審美、道德、哲學、倫理等理念逐漸趨同,最終成為古老華夏文明中的文化因子,並深深地融入炎黃子孫的血脈裏。前文字時代,傳說舜的母親夢見玉雀入懷,遂生下這位賢明君主。後來的帝王出生前之瑞兆則多為其母夢見龍、熊、太陽之類。先民創造文字時,自然而然將對玉文化的審美理念鑲嵌到漢字和成語中,如切磋、琢磨、玉成其事、金玉良言、亭亭玉立、玉樹臨風、瓊漿玉液等。至於帶斜玉偏旁的漢字,琮、璧、玦、瓊、瑤、瑜、佩、環、珍、珠、瑗等,信手拈來,不勝枚舉。可以推斷:中華文明的源頭就是玉文化崇拜。靜寧“七寶”及其他齊家時代的玉器都是令人信服的證據。靜寧博物館中,不但有“源”,也有“流”:玉器展品自“七寶”始,一直延續到戰國的玉璜(雙峴鄉龍加村出土)、漢代的穀紋青玉璧和穀紋青玉璜(李店鎮王溝村漢墓出土)及唐代的青玉釵。玉文化基因之頑韌、雋永,由此可鑒。(配圖5:)據學者初步研究,靜寧“七寶”均是質地上好的和田玉。它們的加工地不管在靜寧或鄰近地區,毫無疑問,原料來源於遙遠的昆侖山。1976年,河南安陽婦好墓出土了大量的玉器,其中就有和田玉。近年來,陝西神木石茆遺址出土了大量屬於齊家文化的和田玉器,另外一些玉器的原料,則出自甘肅。有些學者推測是蘭州以東的馬銜山玉。在如此宏大的空間裏完成運輸任務,除去各種人為因素,單就山川、河流、氣候、荒漠等自然環境中的困難,就夠原始先民應對了。也隻有強大的中央集權才能組織實施浩大的西玉東輸行動。和田玉從新疆運輸到神木、安陽等地,都要經過甘肅,而這條道路相對比較固定。“七寶”及其他古玉證明,靜寧很可能就是齊家時代西玉東輸中的一個重要集散地,也可以說,它是中華文明進程中的重要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