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考察的緣起及準備1

民國時期,出於對中國國情的了解及改良社會的需要,社會調查規模龐大,盛極一時,形成大量珍貴調查資料。據學者黃興濤、李章鵬估計,整個清末、民國時期,社會調查範圍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文教、衛生、交通、日常生活、宗教、習俗、人口、民族等諸多方麵,所涉及學科除社會學外,還有人類學、經濟學、民俗學、教育學、法學等,社會調查文獻總量不下3萬種。

在這些調查中,具有深遠意義的調查活動之一,當屬中、瑞聯合組成的“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進行長達8年的考察。要談這次史無前列的考察,必須提到中方團長徐旭生。

徐旭生幼讀私塾,古典文化功底深厚,18歲就讀北京河南公立豫京學堂,25歲留學法國,在巴黎大學攻讀西洋哲學。1919年,徐旭生學成歸國後,先後任河南留學歐美預備學校教授,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1926年任北京大學教務長。1927年任北京師範大學校長,同年擔任“中國西北科學考查團”中方團長。這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中外合作的科學考察團,從此結束了從19世紀末以來我國大批珍貴文物被外國人隨意拿走的曆史。

對我國科學家來說,這次考察是倉促上陣,從簽協議到出發不足半個月。而考察地區除了戈壁沙漠,就是崇山峻嶺,冬季冷到-40℃,夏季可熱到40℃以上,大多路程隻能靠駱駝和步行,考察隊員住帳篷,睡地鋪,加之軍閥混戰,盜匪橫行,更添考察的危險性。但徐旭生不顧勞累,常常在燭光下翻閱《漢書》、《後漢書》、《晉書》、《隋書》、《舊唐書》中的地理誌及《西域圖誌》、《新疆圖誌》、《聖武紀》、《蒙古遊牧記》等曆代典籍,查找有關資料,指導考察。斯文·赫定感歎說:“真沒想到中國有這樣好的學者。”“要是隻是我一個或者同著一些西洋人旅行,最多也隻好在歸來後找歐洲的‘中國通’才能求得2100年前在噶順淖爾表演著的曆史遺事的說明;我現在不隻是有書,還有學者指示我,隨時都能知道我所願知的一切……我們的景況愈是陰沉,而徐教授的自信和寧靜也愈是強大,在我們經曆的艱難時期中,他表現出完全能駕馭這環境的神情。”

徐旭生不亢不卑,堅定不移、不畏艱險,在考察團陷入斷糧、缺水、駱駝困斃,斯文·赫定病倒的絕境下,毅然帶隊前進,“時景雖嚴吾當行,猛進不需愁途窮”,在西北約460萬平方公裏的區域內進行多學科考察。中瑞雙方考察報告和研究成果出版發行從20世紀30年代一直延續到80年代,影響巨大。地質學家袁複禮在新疆發掘出包括7個新種的72具二齒獸、恐龍等古爬行動物化石,使我國的古生物研究躍上一個新台階。黃文弼考察了高昌等古代遺址,穿過和繞行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出版《高昌磚集》、《高昌陶集》、《吐魯番考古記》、《羅布淖爾考古記》等專著。瑞典的貝格曼博士在額濟納河流域發掘出聞名於世的“居延漢簡”。植物學家劉慎諤博士采集標本4000多號,主編了《中國西北地區植物地理概要》及《中國北部植物誌》。經過這次考察,新疆地區首次留下現代氣象記錄。考察團的實地考察,證明羅布泊是隨塔裏木河的改道而改變位置的遷移湖。1931年,《徐旭生西遊日記》出版。

由於徐旭生對考察團的卓越組織領導,獲得以瑞典國王名義頒發的勳章。我國政府為這次考察發行紀念郵票一套。這是我國第一次為學術界出版發行紀念郵票。

這次考察激發了徐旭生對華夏文明源頭探索的熱情,他的後半生辛勤耕耘於史學領域。1933年,他前往西安,組織了西北地區第一個考古機構——陝西考古會,主持寶雞鬥雞台遺址發掘工作。從1932年起,他專心研究中國古史傳說,探索中華民族形成問題,著有《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他認為,中國古代部族大致可分為華夏、東夷、南蠻三個集團,他們相互鬥爭,又和平共處,最終完全同化,逐漸形成後來的漢族。其中經曆三大變化:一是華夏族與東夷族漸次同化,氏族林立的中國漸次合並,形成若幹大部落;二是黃帝死後,高陽氏出現,生產力有所發展,貧富分化,勞心與勞力分工,帝顓頊的“絕地天通”的宗教改革,對後來有很大影響;三是大禹治水後,氏族製度逐漸解體,變成有定型、有組織的王國——夏。

我國曆史上第一個朝代夏朝早在公元前22世紀末就已建立。但長期以來,夏代卻是考古方麵的空白點。徐旭生在《略談研究夏文化問題》一文中明確指出,有兩個地區應該特別注意:一是豫西地區的洛陽平原以及嵩山周圍,尤其是潁水穀的上遊登封、禹縣一帶;二是山西省西南部分汾水下遊一帶。1959年夏,徐旭生奔赴豫西地區,踏察了告成、石羊關、閻砦、穀水河、二裏頭等重要遺址,寫成《1959年夏豫西調查“夏墟”的初步報告》。1964年春季,他又親臨偃師二裏頭工地,指導遺址發掘。探察期間,他隨身帶著一小卷鋪蓋,住工棚,和年輕人一起坐硬座,吃普通夥食,常常一天步行40多裏。不管白天多麽勞累,他晚上都要堅持在煤油燈下,詳細地記錄調查收獲和心得。其後,二裏頭、告成、下馮、陶寺等遺址先後發掘。說徐旭生是夏文化探索的開拓者,當之無愧。

因為年齡關係,徐旭生對夏文化的考古、探索止步於寶雞。主動拿起這個接力棒,促成成本次考察活動的是中國社科院研究員、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西北師範大學華夏文明傳承發展協同創新中心首席專家葉舒憲先生。(2:葉舒憲先生)葉老師出生在北京,“文革”開始後隨家西遷,在西安長大,上學、工作、生活20多年,活動範圍基本上囿於陝西關中和陝北,對甘肅、青海、寧夏、新疆等西北地區的了解很少。1993年,葉老師去海南工作,距離西北更遠。再後來,他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即便走馬觀花式的調查機會都很少。很可能,葉老師從此與廣袤悠遠的大西北失之交臂。2005年6月,峰回路轉。葉老師受聘到蘭州大學兼任“萃英講席教授”,在蘭州一個多月,抽空到東鄉、廣河、臨夏、甘南等地考察。他采訪過夏河縣格薩爾講唱藝人嘎臧智化先生,到蓮花山考察“花兒”會,也重點考察了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大地灣文化等著名古文化遺址。他馬不停蹄地跑了很多地方,算是一次“惡補”。2006年,葉老師兩次到過甘肅,分別到隴南、河西考察。第一次,夏天與蘭州大學武文教授、張進博士去隴南,途經通渭、天水、成縣、西和等縣,主要調查當地民間文學、民間文化傳承情況。回來後,他透露一個信息:西和流傳著有關伏羲女蝸創世的“史詩”,讓我關注;第二次,是冬天,他參加一個由寧夏民間團體組織的西夏文化考察隊,沿河西走廊一路西行,經過武威、張掖、嘉峪關、敦煌,尋訪與之相關的博物館和西夏文物遺跡。2007年底到2008年初,葉老師再次到西北考察,先後兩次深入臨夏、廣河,考察齊家文化。第一次,我與哈九清兄、馬正華副縣長以及葉老師的博士生王倩、唐啟翠女士陪同。大家坐在破舊的中巴上,討論,說笑,唱歌,像吉普賽人一樣。葉老師平易近人,啥都不講究,他甚至稱呼我“玉雷兄”。我認真提醒: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請您叫我名字吧。他不解釋,也不分辨,依然如故。連續幾天,他與大家一起,吃手抓,啃大餅,轉博物館,泡很多店鋪。回蘭州,葉老師到青海考察柳灣遺址,小憩幾天,2008年元旦,我們再次去臨夏,看很多店鋪和私人收藏的陶器、玉器,乘坐大巴帶夜返回。我困得一路打瞌睡,葉老師卻像小孩子,饒有興味地把玩購買到的齊家玉件。

2008年底,葉老師匯集這幾次考察成果的著作《河西走廊:西部神話與華夏源流》由雲南教育出版社出版。從此,葉老師與甘肅乃至西北的緣分越來越深,他總是創造機會跑向田野,每次都有發現和重大收獲。(3:《河西走廊書影》)近年來,圍繞玉文化研究,葉老師還考察過紅山文化、淩家灘文化、石茆文化等遺址,經常出入相關地區的古玩城、博物館及收藏家宅所。

2012年7月,我到《絲綢之路》雜誌社任職之初,就向葉老師約稿,得賜《黃河水道與玉器時代的齊家古國》,編發。葉老師通過對文獻資料研究和田野考察,高屋建瓴,致力於中華文明探源,對華夏文明發生發展中的密碼進行探索與解讀。這是一項龐大的文化工程。他認為,華夏文明的“DNA”就存在於影響至今卻又被人們長久忽視的玉文化中。先民對玉的崇拜發軔於中華民族形成過程中,盡管沒有文字記載,但古玉中蘊藏的豐富信息通過造型、體積、品質等特征進行跨越時空的敘事,從古到今,綿延不絕。葉老師在2012年結項的中國社會科學院重大項目“中華文明探源的神話學研究”中得出結論:華夏神話之根的主線是玉石神話及由此而形成的玉教信仰,並大致勾勒出玉教神話信仰傳播的路線圖。北玉南傳和東玉西傳。北玉南傳曆時4000年之久,在華夏文明史揭開序幕以前,就將玉石神話信仰變成東亞統一政權的意識形態觀念基礎,為中原王權建構奠定了文化認同的基石。東玉西傳大約從距今6000年前開始,到距今4000年結束,以4300年前的湖北石家河文化和4500年前的晉南陶寺遺址為突出代表,並通過中原王權的輻射性影響力,傳到西部和西北地區,抵達河西走廊一帶,以距今4000年的齊家文化玉禮器體係為輝煌期,大體完成玉文化傳遍全國的過程,給華夏文明的誕生事先預備好物質和精神互動的核心價值觀,並讓玉石神話觀從古至今彌漫在漢語漢字的各種表達方式之中,成為華夏民族與生俱來的文化遺產。

齊家文化得名於甘肅廣河縣齊家坪文化遺址。這個遺址早在上世紀20年代就被安特生發現,90多年來,不斷有新的考古發現。截止上世紀末,甘肅、青海兩省發現的遺址累計達1000多處,一些考古工作者由此推斷,在黃河上遊的馬家窯文化之後,出現了一個延續大約600年的西北史前文化,包括今天河西走廊及其東部大片地區,其存在的時間大約為公元前2140年到公元前1529年。齊家文化的延續時間超過了秦、漢、三國、西晉的曆史總和,也超過了隋、唐、五代和北宋的曆史之和,大體相當於元、明、清三代時間之和。如此繁盛、持久的史前文化,必然與中原文化產生密切聯係。而甘肅自古以來就是從中原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現在,廣為人知的是穿過甘肅大部分地區的絲綢古道,對以前的交通狀況了無所知,或者很少思考這個問題。隨著黃河上遊、中遊齊家文化遺址的考古發現,一條齊家文化時代向中原輸送美玉原料的玉石之路逐漸顯現出大概輪廓。葉老師推測,當年的運玉之路,主要分為水道和陸路。水道以黃河及洮河、渭河、葫蘆河等支流為主,陸路則幾乎貫穿了整個甘肅省。

2013年3月,葉先生來蘭州。18日上午,西北師範大學安排葉老師為師生作題為《河西走廊與華夏文明》的報告。主要談早於絲綢之路的玉石之路。很榮幸,這次報告會由我主持。我不由自主想起他多年來忙忙碌碌奔波於田野、書齋、學校、學術會議之間的勞頓情形,感慨萬千。次日,我們途經定西,如願以償看了博物館,然後前往靜寧,看“七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