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過肅南,第一次長途奔波

7月22日早晨,按照新定計劃,我們先去肅南參觀博物館,然後穿越祁連山腹地的康樂草原,前往民樂。幾年前,我曾與劉炘、李仁奇從嘉峪關前往肅南縣,選擇祁連山腳下的便道,途中經過著名的文殊寺。李仁奇先生駕車,進山穀時,車前保險杠誤傷一隻燕子,他眼角濕潤了,拿起還在顫抖的滴血燕子,仰望青天,難過地、自責似地喃喃說:“我開得不快啊,怎麽會撞上呢?”那個情景我記憶猶新。我建議考察團也走這條便道,既可節省出時間多看看博物館,又能在燕子殞命地默默祈福。但嘉峪關幾位朋友竟然都不清楚此路走向。天空毛著小雨,鄭部長從安全著想,建議走高速路。

徐永盛臨時有公務,就此離開考察團,返回武威。

在服務區,又碰見一對洗漱的青年男女,顯然,他們是經營交通運輸的年輕夫妻。我對著他們的背影拍了一張照片,思緒萬千。據說,現在夫妻雙雙長年累月在外奔波的大車司機很多。他們以貨車為家,風裏來,雨裏去,形成特殊群體,我敬稱為“現代駱駝客”。對這些普通勞動者,我內心總是充滿敬意和感動。由他們,自然而然聯想到形形色色的古代行旅。

汽車朝著張掖方向高速前進,陰雲籠罩中,祁連山及其北邊的戈壁灘顯得格外清冷。偶爾有火車馳過祁連山腳下的荒原。某個山頭上的烽火台似乎從曆史遺夢中猛然驚醒,機警地禮送我們和列車轟隆過後,又沉沉睡去。

古老的河西走廊,古意蒼蒼。2009~2012年,我因寫作長篇小說《野馬,塵埃》,精神長時間在這裏漫遊,也經常與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君?、瓜州刺史張守圭、晉昌郡太守樂庭環等曆史人物朝夕相處。727年,唐與吐蕃戰事不斷。九月,吐蕃讚普親征,兵擾瓜州、常樂,企圖截斷唐與西域的交通。閏九月,吐蕃軍又擬與後突厥聯合入侵。河西隴右節度使王君?欲伏兵肅州截擊,行至甘州南鞏筆驛,遭回紇瀚海司馬護輸餘眾襲擊,殺王君?,河、隴震動。危急中,張守圭被任為瓜州刺史兼墨離軍使,以古老兵法“空城計”智勝吐蕃軍。樂庭環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守。他於746年前後出任晉昌太守兼墨離軍使,利用敦煌莫高窟開鑿多年尚未完工的大窟修建至今基本保存完好的第130窟,其中三壁畫和供養人像與他有關。第一幅是東壁《涅盤經變文》下麵的《練兵圖》,騎兵躍馬騰空回身挽弓射箭,旁邊有著甲胄的兵士在觀看;第二幅是北壁龕下晉昌太守樂庭環家男性供養人像。樂庭環在最前麵,裹軟腳蹼頭,穿圓領藍袍,腰間搢笏,腳穿皮靴,頭上張蓋,腳踏花氈,肅穆靜立,其身側榜題:“朝議大夫使持節都督晉昌郡諸軍事晉昌郡太守兼墨離軍使賜紫金魚袋上柱國樂庭環供養”其後是三子及侍從畫像;第三幅是樂庭環家女性供養人像。王氏夫人像在最前麵,麵相半圓,飾拋家大髻,髻上飾鮮花、寶鈿,身著大袍碧衫,肩披降地,胸束石榴紅裙,腳穿翹頭履,足踏氈毯,頭頂傘蓋,身傍題記:“都督夫人太原王氏一心供養。”其身後為二女,均著衫裙帔帛。另有奴婢9人。

第130窟中兩幅盛唐供養人像原來被西夏壁畫覆蓋,後來被張大千發現,引起一些風波。他在1944年5月成都出版的《張大千臨撫敦煌壁畫展覽目次》前言中說明發現經過。對前人功過,這裏不做評價。以這些壁畫提供的信息作為參照,聯係到樂庭環特殊身份及當時吐蕃擴張的現實環境,可以想象到當年他對危機的預測和抗戰決心。764年,吐蕃派重兵圍困涼州,節度使楊誌烈因兵力不足,退守甘州,在西行募兵途中為沙陀謀殺。唐代宗李豫任命涼州長史楊休明為節度使,並把節度使治所由甘州移到沙州,又將晉昌太守兼墨離軍使樂庭環調任甘州。其時,甘州已改稱張掖郡,轄張掖與刪丹兩縣,樂庭環任張掖太守。代宗如此調整,應該與樂庭環的政績與口碑密切相關。781年,吐蕃讚普親自徙帳南山,發兵同時進攻甘州與沙州。沙州淪陷後,甘州雖有草原絲路與內地聯係,但在吐蕃重圍之下,孤城難支,很快陷落,樂庭環、尚將軍、馬雲奇等要員、幕僚及遊大德等名僧全部被俘。吐蕃將樂庭環、尚將軍等軟禁在灌水(今臨澤縣黎園河)上遊,押解馬雲奇、遊大德等到青海臨蕃(今青海西寧多巴)。梨園河發源於河西走廊南山之野牛達阪,其上遊有西岔河和擺浪河,當年軟禁樂庭環、尚將軍之地應該在西岔河或擺浪河的某個河穀地帶。

汽車從張掖西下高速,折向南,馳過綠洲地帶,剛進入美麗的丹霞地貌峽穀,就接到詩人、裕固族朋友蘭冰的電話。他說在微信上得知我的行蹤,以為要去張掖,想見麵。我說要去肅南,並且打問隆暢河情況。他介紹很多,說西岔河和擺浪河在雙岔匯合後才稱為隆暢河,有水電站之類。我推測,唐代未必有兩條支流的名字,或許統稱為“灌水”,大概因為這條峽穀過於逼仄、狹窄,水流湍急,給人以猛烈灌水的感覺吧。

明顯感覺到地勢抬升。我們朝著祁連山腹地前進。天空陰沉,亂雲飛渡,山環水複,穀風習習。吐蕃人當年將樂庭環、尚將軍等高級將領軟禁在這種峽穀中,插翅難逃。同時我在猜想,從這裏一直往南,是否有通道到青海?敦煌文書(P.2625)敦煌名族誌中提及,敦煌大戶陰仁果次子陰元祥曾任昭武校尉、甘州三水鎮將。有學者考證,三水鎮應為吐蕃出入河西的又一要隘。其位置在何處?不詳。隆暢河流到白泉門與白泉河匯合,至紅灣寺,匯東、西柳溝河,再經鵝鴿嘴水庫、梨園堡後始稱梨園河,之後,出祁連山區進入河西走廊,稱大沙河,再北經臨澤城東最終北流注入黑河。唐代灌水、現代隆暢河、梨園河在穿行祁連山、河西走廊過程中接納了多條支流,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當時才稱為“三水”並設置戍堡?

甘州東有大鬥拔穀道,西有建康軍道,經三水鎮的道路應居兩道之間。今青海祁連縣邊麻河經、巴子敦灘、野犛牛溝、肅南裕固族自治縣治通張掖市的公路大致沿梨園河穀而行,位居於兩古道之間,或為吐蕃等民族與河西往來的道路。

蘭冰不斷來電話詢問,我告知他路邊標誌,也希望他來肅南縣城,給考察團成員唱歌,讓大家感受感受草原民族的豪放與熱忱。但他正在忙皇城草原旅遊開發項目,忙得不可開交。

青山隱隱,鬆柏葳蕤,不知轉了多少彎,爬了多少坡,看了多少兀鷲盤旋,終於到達祁連山穀中肅南縣城所在地——紅灣寺。肅南裕固族自治縣成立於1954年,是中國唯一、甘肅獨有的裕固族自治縣,但境內生活著裕固、藏、蒙古、回及少量滿、東鄉、保安等11個民族。這是一座頗具裕固族風情的城鎮,建築大多具有民族風格,街道寬敞,行人稀少,似乎生活節奏到這裏一下子變得舒緩、從容,城市裏常見的喧囂也被藍天、白雲、青山、綠水以及人們真摯的微笑過濾得幹幹淨淨。

(圖0-22)肅南縣民族博物館整體建築外觀被設計成裕固族紅纓帽,生動地置放在平緩的山穀間,與周邊山色地理非常和諧。目前博物館正在裝修、重新布展,負責人破例為我們開放。進入展廳,在“中國裕固族”標誌牌下麵,有一件巨大祁連玉雕刻成的馬鞍。瞬間,我被感動。這個遊牧民族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對漸行漸遠文化的留戀。博物館是裕固族的精神家園,除了史前石器、陶罐和佛教文物,大批是與本民族文化相關的文物、服飾、生活用具等。據介紹,該館保護了部分裕固族非物質文化遺產,藏有文物2800餘件,其中少數民族文物1425件,占到總數的72%。

關於裕固族的來源,至今尚未完全定論。有一種說法,匈奴人將盤踞在張掖、敦煌一帶的月氏人擊敗,導致其部落分裂:一部分西遷中亞,稱“大月氏”;一部分進入祁連山,稱“小月氏”。裕固族就是“小月氏”後代。也有學者研究認為裕固族是從西邊遷徙而來。到這裏後就喪失了文字,隻保留著本民族語言。有位裕固族朋友講起與這種現象有關的傳說:古代裕固族人遷徙時,把文字裝在皮袋裏,由於戰爭,皮袋丟失,所以隻有語言沒有文字。此前,我搜集到過另外一則傳說:當年,裕固族祖先一邊遷移,一邊應對追殺之敵。知識分子行動緩慢,又不善打仗,影響到部落生存,他們決定將“手無縛雞之力”的知識分子殺掉。部落得以生存,但文字永遠散失。兩種傳說都印證了一個鐵的自然法則:優勝劣汰。當殘酷戰爭來臨時,當民族麵臨生死攸關的問題時,人們不得不回歸到野蠻與蒙寐;當風煙散盡,人們佇立在過去與未來不斷交接的鏈條上,又充滿了別樣孤獨與迷茫。

由於館內彌漫著濃烈甲醛味,大家最終忍受不住,逃離。葉舒憲先生同博物館工作人交流中,得知在縣城向南30公裏處有玉石溝,是古代的玉礦。但路況極差,隻有越野車才能勉強到達附近。我們這次隻能放棄考察那裏了。

鄭部長、盧書記等人邀請兩位身著民族服裝的裕固族少女以博物館為背景,合影。少女們熱情爽朗,淳樸自然,能說簡單的漢語。她們始終帶著微笑。

下午,考察團要穿越康樂草原,前往民樂。如此安排,既避免走回頭路,又能感受到祁連山腹地的風采。出縣城時,司機記錯了路,竟然馳入向左邊山丘的一條便道。我覺得似曾相識,忽然想起幾年前與劉炘、李仁奇先生從嘉峪關經文殊寺到肅南,就是從這條道路進城的。我急忙讓司機掉頭,返回到主幹道,走八九公裏,向右拐上有樹林陪襯的山坡,便進入通往康隆草原的道路。

幾年前,我曾與劉炘、李仁奇先生經過康樂草原,算是對祁連山腹地象征性的穿越。此次考察團成員大多都是首次進入河西走廊,對成列橫亙在南北兩邊的祁連山和龍首山、合黎山和馬鬃山不大了解。尤其是穿越河西走廊,南望祁連山,以為隻是單獨一列山係。其實,祁連山包括包括走廊南山—冷龍嶺—烏鞘嶺、大通山—達阪山、青海南山—拉脊山三列平行山係,西端在當金山口與阿爾金山脈相接,東端至黃河穀地與秦嶺、六盤山相連,長800公裏,南北寬200~400公裏,包括8個嶺穀帶:走廊南山—冷龍嶺與黑河上遊穀地—大通河穀地;托來山與托來河上遊穀地;野馬山—托來南山與野馬河穀地—疏勒河上遊穀地;野馬南山—疏勒南山(疏勒山)—大通山—達阪山與黨河上遊穀地—哈拉湖—青海湖—湟水穀地;黨河南山(烏蘭達阪)—哈爾科山與大哈爾騰河穀地—阿讓郭勒河穀地;察汗鄂博圖嶺(黑特爾山)與小哈爾騰河穀地;土爾根達阪山—喀克吐蒙克山與魚卡河上遊穀地;柴達木山—宗務隆山—青海南山(庫庫諾爾嶺)—拉脊山與茶卡、共和盆地—黃河穀地。要了解祁連山的真實內涵,並非易事。穿越康樂草原,也隻是象征性地、淺顯地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