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高台,遠眺的誘惑

在高台,河西走廊北邊的屏障交給合黎山。玉石之路、絲綢之路在此扭了個大結,窄了,集中了,形成險要的峽穀地帶。

我們原來的考察計劃中,列有駱駝城、許三灣。

駱駝城遺址位於高台縣駱駝城鄉永勝村西3公裏處,是著名的北涼古都,唐代重鎮。史載,西漢表是縣地震後,前涼在此新建治所。西晉滅亡後,張氏政權為安置關內難民,又建郡,以東晉都城“建康”命名,爭取北方漢人支持。376年,前秦滅前涼,建康郡易主。淝水之戰後,苻堅大將呂光在河西擁兵自立,於389年建立後涼,委任參軍段業為建康太守。次年,盧水胡人沮渠蒙遜擁立段業為主,以建康郡為基地,起兵反呂,四年後建立北涼。405年,增築建康郡城。至隋代,被撤銷建置降稱福祿縣。695年,唐大將王孝傑在此置建康軍,成為甘、肅兩州之間的軍事重鎮。敦煌人吳緒芝曾擔任建康軍使二十餘載。“安史之亂”爆發,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奉命率大軍勤王,致使河西空虛,吐蕃趁機劍指河西,攻占涼、甘、肅諸州。吳緒芝率部殊死抵抗,終不敵,從主帥楊休明移駐敦煌。其子法名洪辯,為敦煌名僧。821年被吐蕃讚普任命為釋門都法律,後又兼副教授。832年,又提升他為釋門都教授,成為河西僧界最高領袖。848年,張議潮起兵推翻吐蕃在河西統治後,洪辯派弟子悟真等入京奏事,溝通歸義軍政權與唐朝中央政府之間的聯係。

著名的莫高窟藏經洞最初是洪辯禪室。名僧曇曠也出生於建康(駱駝城),出家後學成唯識論、俱舍論,並入長安西明寺研究金剛般若經、大乘起信論等,後至武威、敦煌弘揚法義。敦煌陷蕃後,讚普請曇曠到吐蕃宣講漢地大乘佛法。曇曠因病不能成行,口述《大乘二十二問》,闡述禪宗漸頓教義。

許三灣城及墓群位於高台縣新壩鄉許三灣村西南,祁連山前衝積傾斜平原中下遊的戈壁礫石平原與細土平原過渡帶上,是漢晉十六國時期河西地區重要的曆史遺址。

這兩處遺址(主要是駱駝城)出土了大量文物,考察團將在高台縣博物館參觀。我們此行主要踏勘的是建康軍道。正如前文所述,河西走廊以南,有數條天然道路穿越祁連山直通青藏高原。王孝傑設置建康軍,就是鎮守這裏的北出山口。《資治通鑒》載:“開元十六年(728)八月辛卯,右金吾將軍杜賓客破吐蕃於祁連城下。時吐蕃複入寇,蕭嵩遣賓客將強弩四千擊之。戰自辰至暮,吐蕃大潰,獲其大將一人;虜散走投山,哭聲四合。”祁連城即甘、肅二州間緊靠唐建康軍的祁連戍城。陳良偉先生也認為扁都口以西有一條通道,至少起用於西漢中期,東晉南北朝時期相當繁榮,唐初仍在使用,至少可以承載6000人以上大部隊通過。

由於時間安排緊,考察目標隻能在高台南邊的駱駝城、許三灣和北邊的地埂坡之間選擇。大家商議,踏勘、穿越建康軍道沒有可能,不如考察與夏文化聯係緊密的合黎山口。

汽車直接馳往高台縣城。兩邊田野、綠地闊展,令人心曠神怡。大家興致勃勃,交談。十六國時期,是前涼、北涼的重要政治舞台。與此同時,匈奴族鐵弗部赫連勃勃稱雄漠北,後歸附後秦姚興,曆任驍騎將軍,奉車都尉,持節、安北將軍等。406年,出鎮朔方。407年,起兵自立,創建夏國,稱大單於、大夏天王。413年,在朔方水北、黑水之南營建都城,名曰統萬(今靖邊縣北白城子)。據易華兄考證,赫連勃勃自稱是大禹的後代,因此建國取名為“夏”。“赫連”是匈奴語,意為“天”。合黎山北是騰格裏沙漠、巴丹吉林沙漠,自古為匈奴人遊牧地。另據傳,合黎山就是古代昆侖山,為上古傳說中神話人物生活地,也是燧人氏觀測星象、拜祭上天的三大處所之一。“合黎”與“赫連”、“祁連”讀音相近,是不是也有“天”之意?求教於方家。

徐永盛通過微信不斷報道我們的行蹤,兩隻手指快速點擊,如雞啄米。他說,有位朋友發表評論說:“路過臨澤而不考察昭武城,太殘酷!”

是啊,對昭武城,誰不神往?

昭武最早見於《漢書·地理誌》。據史料記載,“昭武九姓”本是月氏人,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支庶各分王,以“昭武”為姓。《新唐書》以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為昭武九姓,而以東安國、畢國、扞、那色波附於其間。另據《北史》、《隋書》,烏那曷、穆國、漕國也屬昭武九姓。粟特人在曆史上以善於經商著稱,長期操縱東西大道上的轉販貿易。東漢時期,洛陽就有粟特商人。敦煌古代烽燧下曾發現數件古粟特語信件,反映東漢末或西晉末粟特人經商組織和活動。南北朝以來,昭武九姓經商範圍更加擴大,姑臧等地開始有昭武九姓移民聚落。唐代,碎葉、蒲昌海、西州、伊州、敦煌、肅州、涼州、長安、藍田、洛陽等地都有昭武九姓胡聚落。據敦煌寫卷《光啟元年沙州、伊州殘地誌》,唐代在今羅布泊地區有康國大首領康豔典建立的五六座移民大城鎮,敦煌郡敦煌縣從化鄉住著昭武九姓胡300餘戶。“安史之亂”禍主安祿山、史思明就是昭武九姓胡後裔。

月氏人、昭武九姓、粟特人在曆史演進中曾充當過重要角色。文史資料、神話傳說、文化遺址、考古發現等多重證據的不斷發現、完善,將會越來越清晰地勾勒出這個民族發展變化的脈絡。這次考察,隻能匆匆路過昭武故地了!

汽車接近高台,大家就縣名稱來源展開討論。《讀史方輿紀要》載:“高台者以其地稍高,控扼戎番之要衝也。”《一統誌》說,因西有台子寺為名。據《高台縣誌》記載,高台縣城西台子寺村有座方形土台,傳為西涼王李暠為迎擊沮渠蒙遜、誓師點將所築,當地在此建起寺院,稱“台子寺”。據傳,唐玄奘自印度取經返回,途經高台羊達子河,水**木箱,濺濕經卷,便在土台上整理翻晾,此後人們遂稱之為“晾經台”,縣名由此而來。另有一說,洪武五年(1372),明朝大將馮勝平定河西,設高台站。景泰七年(1456)改為高台守禦千戶所。雍正三年(1725)改所設縣,延續至今。不管史載資料、民間傳說的可信度如何,它們卻至少透露出兩個真實信息:其一,高台是河西走廊鎖鑰之地,不管商業交通還是軍事戍守,地理位置都很重要;其二,高台縣水量豐沛。確實如此,車子經過地區多是綠色沃野,要麽是水鄉澤國。古老黑河的身影也若隱若現。

太陽炙烤的中午,考察團風塵仆仆,抵達高台縣城。簡單用餐,即參觀高台縣博物館。

館長寇克紅先生帶領大家學習、欣賞。他熱情洋溢,**澎湃,恨不能將所有文物精華一覽無餘地呈現給大家。盡管在高台紅崖子鄉六洋壩村有甘肅仰韶文化馬廠類型器物發現,但目前最為器重的是考古工作者在駱駝城遺址采集到的漢晉玉銖、唐開元古幣及漢、魏晉銅印、箭鏃、魏晉畫像磚(內容有伏羲、女媧、農耕、畜牧、家居等)、猴形木印、漢晉紀年簡牘、彩繪木馬、木板畫、木尺、西晉紀年彩帛旌銘、魏晉帛書等珍貴文物和許三灣墓葬出土的魏晉時期彩繪畫像磚、模印磚、木牘、前秦時期木俑、彩繪木板畫、牽馬俑以及各類陶器、木器和少量絲綢、銅器等。這些文物不但全方位地展現了魏晉時代高台地區生機勃勃的社會生活場景,也為學術研究提供了含人類學信息的新證據。葉舒憲先生非常興奮,再三表達要將人類學研究與田野調查、考古文物結合起來的願望。近年來,他利用一重證據(傳統文字訓詁)、二重證據(出土的甲骨文、金文等)、三重證據(多民族民俗資料)和四重證據(古代的實物和圖像)等研究方法不斷拓展,在連續出版的“中國文化的人類學破譯”叢書《中國神話哲學》、《千麵女神》、《熊圖騰》、《河西走廊:西部神話與華夏源流》等著作中,致力於探源中華祖先神話與文化流變。甘肅是中華文明重要發源地,留存許多學術“證據”,尤其是考古發掘中出土的第四重證據——古代實物與圖像,內容豐富,彌足珍貴。1998年,高台縣博物館在駱駝城墓群西晉紀年墓考古發掘中,棺木前左側出土一隻殉葬小羊。葬羊呈臥姿,兩前腿伸展,係殺死後殉葬。這類葬俗在高台駱駝城、許三灣墓葬內發現多例,還發現多枚用墨筆繪畫人麵像的平頭或楔形頭木牌,被認定為納西族人用於祭祀、葬儀的神物“可標”。納西族為羌人一支,文化淵源一脈相承。魏晉墓葬畫像磚中還發現狩獵、耕種、采桑的羌族男女形象,例如《樹木射鳥圖》、《社樹圖》等。這些有關古代羌人文化的殉葬實物與畫像磚,與至今仍然流行在甘青地區“引路羊”葬俗互為印證,生動地揭示了古代羌人“引路羊”葬俗在民族交融中的流變過程。

2010年8月13~15日,多家學術機構聯合在黑河河畔的高台召開“高台魏晉墓與河西曆史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集中展示了學術界近年對高台、河西魏晉墓、河西曆史、地理、中西文化交流、石窟考古藝術、民族文化、語言文學等領域的最新研究成果。

我有幸參加了那次研討會。

博物館裏的粟特地支神像引起我注意。2013年10月底,我到韓國慶州考察,參觀興德王陵,發現圍欄護石上雕刻著牛、虎、蛇、猴、兔等十二支神像,雖經受1200年風風雨雨,但依然栩栩如生,憨態可掬,其拙樸與高台石刻有異曲同工之妙。順便提下一下,守衛王陵神道的是兩對站立翁仲,一對武官,一對文官。武官石像竟然是身材魁武、相貌威嚴、大眼闊臉、八字胡須的西域人形象!我推測其原型是粟特人。興德王用外族武將為自己守靈,思想解放,胸懷開闊。也正是這種精神氣質,才能促進物質文化交流。聯想到在武威考察期間關於休屠王祭天金人的種種傳說,再次琢磨翁仲。翁仲原指匈奴人祭天神像,但曆史上確有其人。翁仲原名阮翁仲,勇猛超常,將兵守臨洮,威震匈奴。翁仲死後,秦始皇鑄其銅像,置於鹹陽宮司馬門外,稱“金人”、“銅人”、“金狄”、“長狄”、“遐狄”。後來,人們把立於宮闕廟堂和陵墓前的銅人或石人稱為“翁仲”。再後來,又專指陵墓前及神道兩側的文武官員石像。翁仲石像從匈奴到秦漢,到唐朝,再到新羅,分明是一條穿越曆史、跨越民族的文化交流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