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2月6日,長城,勝金關,石空寺2

居高臨下,建築群中的板雕、木雕、磚雕、石雕盡收眼底。木雕有佛坐像、菩薩坐像、韋陀騎馬像等,其中一塊鬆木板使用難度極高的透雕工藝雕刻“二龍戲珠”圖案,兩條遊龍頭之間有寶珠,珠上刻旋紋,周邊是火焰紋,顯示寶珠正在高速旋轉、燃燒。二龍雙目圓睜,張牙舞爪,同時撲向寶珠,而寶珠則在旋轉中猛然升高。龍須、龍角、龍鱗非常精細,龍頭聚於中,龍尾擺兩邊,活靈活現。石雕有石香爐、蓮花燈、瑞獸等。瑞獸長著牛頭角,鹿身子,羊蹄子,馬尾巴,人稱“四不像”。它雙目如珠,雙耳支起,張口嗚叫,表現出跳躍嬉戲的快樂畫麵。屋脊及飛簷兩側的磚雕刻有蓮花、蓮葉、藤蔓等圖案。頂端及四角處迎風林立的是傳說中龍之末子螭吻。這條魚形龍又名鴟尾,喜歡四處眺望,所以古代常安置在殿脊兩端。佛經中螭吻是雨神座下之物,能夠滅火。

以前參觀古代建築,往往都是仰視。而在這裏則可以居高俯瞰,平視觀摩。這些造型和圖案都各自來龍去脈與文化淵源。劉櫻仔細觀瞻,拍了很多照片。

“石空燈火”曾是“中寧八景”之一。與敦煌莫高窟的開創一樣,也有美麗傳說,清時就在雙龍山一帶流傳:當初,夜暮降臨後,仙女駕雲而來,撒下光芒四射的珍珠瑪瑙為人間照明。有個青年求她留住人間。仙女拔下玉簪,讓她插入石山。言畢消失,玉簪變成金鑰匙。青年用它對準石縫輕輕一插,山崩地裂,山中飛出一座座宮殿。此後,黑夜降臨,燈火輝煌,鼓樂自鳴,仙女翩翩起舞。人們爬到山腰走進宮殿時燈息煙消,鼓偃舞停,宮殿竟是密如蜂窩的石洞,洞內佛像和壁畫。佛光從石洞射出,好似星鬥掛天空,“石空”因而得名。這個傳說故事中的一個細節很有意思:仙女的玉簪變成金鑰匙。牽強附會地設想一下,這是否包含著古老歲月中商道流通物品發生重大變化的信息?若果有更多證據能夠形成鏈條,可證明勝金關就是草原絲綢之路向內地輸入玉石的主要關口之一。

雙龍山古稱石空山,根據傳說,應該先有種種佛教瑞祥,之後才開窟造像。“石空夜燈”不可見,隻有一座坍塌的烽火台穩坐山巔。我們沿著土路攀登被流沙覆蓋的石山。山上本來麵目應該是“青山無磣容”,因為流沙堆積,便滋生了黑柴、蒿草之類矮小植物,稀稀落落,散布各處。一隻喜鵲緊挨地麵,艱難飛進。它的羽毛被大風吹起。我駐足休息,觀賞它飛翔的姿態。可愛的家夥!

就這樣的環境

這樣的力程

我們飛呀飛

不管飛多遠,多高,

我們唯有長有一點自豪,

我們在飛!飛!

那怕很笨拙

我們在飛!

堅定地飛!

喜鵲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戛戛叫幾聲,似乎問我們幹什麽去。到山腰間,風越來越猛,幾乎逼人倒退。“白日有寒色”,寒風刺骨。我們低著頭,俯下身,徐徐上到幾乎與山丘融成一體的烽火台處。以石空山為界,東西兩重天。向西眺望,真切感受到騰格裏沙漠的威勢。堿灘、沙丘、風蝕台地構成的荒原,向野馬般桀驁不馴,無拘無束延伸,似乎把時間都遠遠甩到了後麵。仔細觀看,隱約可見幾座烽火台連成一線,向沙漠深處衝去。那也是長城勇往直前的走向,隻是天高地遠,看不清楚;向東望,是平坦溫順的黃河平原。明朝百姓高度警惕,耕牧時都要手持兵器,結夥成群,隨時防備從沙漠裏衝殺出來的騎兵。

寧夏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長、《西夏研究》主編薛正昌先生打來電話,得知我們還在勝金關、石空寺一帶流連徘徊,頗為吃驚。匆匆聊幾句,就上路了。經過石空鎮、白馬湖、廣武村、旋風槽、陳袁灘等地到達青銅峽市郊。很早就知道建於西夏、興盛於蒙元的青銅峽108塔,但現在隻能遠望,行注目禮。

青銅峽是牛首山與賀蘭山之間一段陡峭山穀,黃河從中穿過。我們停車,觀察一陣周邊地理環境,過吳忠葉盛黃河大橋,到吳忠市,寬闊的開元大道把我們帶回大唐時代。

黃河是中華民族母親河,在此地就不是一種概念,可感可觸。

吳忠市地處寧夏平原腹地,是河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著名的水洞溝遺址證明早在三萬年前就有羌、戎等古代遊牧民族在此放牧。考古發現與研究證明東西文化在舊石器時代晚期就開始接觸。1923年,法國古生物學家德日進和桑誌華發掘水洞溝舊石器時代晚期遺址,發現屬於西方莫斯特文化的勒瓦婁哇石器。接著,黑龍江、山西、內蒙古和新疆等地先後發現勒瓦婁哇石器遺址。這些考古研究成果證明早在10萬年前就有一支掌握勒瓦婁哇石器先進技術的人群經過中亞草原到達新疆,之後又到寧夏水洞溝、內蒙古、山西、黑龍江等地。他們行走的路線大體與草原絲綢之路重合。有些學者將西方向東傳播石器技術的道路稱為“史前石器之路”。

這支“歐亞舊石器工業技術革命”大軍幾乎橫穿歐亞大陸的北部,估計很受當地先民歡迎,所以才能夠**。2013年10月底我到韓國開會、考察時,看到《史記》、《漢書》稱為塞種、尖帽塞人或薩迦人的斯基泰文化遺址,現在想來,一點都不奇怪。斯基泰人是史載最早的遊牧民族,遊牧地從俄羅斯東部一直延伸到內蒙古和鄂爾多斯沙漠。

10萬年前,一支掌握先進石器技術的西方人如何穿越騰格裏沙漠,經過勝金關或赤木關(即三關)到了水洞溝?是引進的特殊人才,還是用大量牲畜交換到的俘虜?他們初期到達黃河綠洲時,有沒有喜鵲好奇地問這問那?這一切,都成了化石般謎團。

水洞溝文化開啟了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在寧夏大地上的碰撞曆史。此後,在漫長的歲月演進中,這種碰撞逐漸從遊牧民族之間轉向同農耕民族之間,使這裏成為兩大文化曠日持久的交匯融合地帶。2015年2月6日的午餐——羊肉麵片也能體現出這種融合的影子。

因是陰天,光線時暗時明,感覺夜幕隨時會突然滑落。我們本來打算要參觀吳忠、靈武博物館,但考慮到原來的行程安排,決定直接前往賀蘭山考察岩畫。

繼續走201省道。這條道路與新修高速最大不同是沒護欄,兩邊有綠化帶,透過排列整齊的樹林能望看到休閑度寒假的田野。槐樹、沙棗樹、楊樹上的橢圓形鵲巢很多。也有喜鵲忽然從樹枝間竄飛出來,做秀似地滑翔到對麵荒草叢裏,駕車的軍政明顯吃了一驚。也好,它們提醒駕駛員別超速,要謹慎。

鄰近銀川郊區,上環城高速,之後走一段109國道,終於在灰暗天空下看到了賀蘭山的姿影。隨著地勢抬高,樹林逐漸減少,很快就剩下點綴著矮生植物的礫石灘。這些礫石、砂土是賀蘭山發洪水時衝帶過來,成為這座著名山脈的遼闊襟帶。

賀蘭山南北長220公裏,東西寬20~40公裏,主峰也稱賀蘭山,海拔3556米,垂直分布著青海雲杉、山楊、白樺、油鬆、蒙古扁桃等665種植物,生存著馬鹿、獐、盤羊、金錢豹、青羊、石貂、藍馬雞等180餘種動物。1988年,國務院公布為國家級保護區,麵積6.1萬公頃。從中衛開始,我們就與賀蘭山若即若離,但南段山勢舒緩平坦,三關口以北則山勢較高,真正能夠阻擋了騰格裏沙漠的高寒氣流和沙丘東西,成為我國草原與荒漠、半農半牧區和純牧區的天然分界限。

與阿爾泰山、祁連山、陰山等名山一樣,賀蘭山幾乎一直處於承領戰爭狀態。關於賀蘭山,自古就有“駁馬”和“賀賴”之說。唐李吉甫《元和郡縣誌》記載:“山多樹林,青白望如駁馬,北人呼駁為賀蘭。”後世沿襲,並引申出阿拉善山之說;《晉書·四夷列傳》則有關於“北狄”記載:“其入居者有屠各種……賀賴種……凡19種。”宋朝胡三省注疏《資治通鑒》說“蘭、賴,語轉耳”。當代學者殷憲研究認為賀賴係鮮卑族支破多羅部族名和姓氏簡稱多蘭之名的口語音轉,又異譯為賀蘭等。破多羅部是眾多鮮卑分支的祖族源。公元216年前後,匈奴從漠北遷居並州(今西),眾鮮卑部落隨後遷居匈奴故地,分為兩支:一支史稱賀蘭部,與鮮卑拓跋部遷居大陰山(今內蒙古中部);另一支仍稱破多羅(又稱賀賴),隨匈奴南遷並州。公元前272年,秦軍擊潰義渠戎,賀蘭山地區納入秦帝國版圖。其後與匈奴交互占據。公元前127年,漢將衛青、李息率軍北擊匈奴,再次將中原軍事力量延伸到賀蘭山。公元284年—287年,匈奴再次內遷,引發北方民族大調整,居河套的各鮮卑部族被迫南走西遷。原居乞伏山(今賀蘭山)的鮮卑乞伏部南徙牽屯山(今六盤山)。破多羅作為匈奴屬部入居乞伏山。於是,因破多羅部簡稱賀賴山、苛藍山、賀蘭山,隋初確定為“賀蘭山”,流傳至今。唐時,突厥、吐蕃和回紇占據賀蘭山。

從寧夏南下甘肅,有平羅、鎮羅、榜羅、上羅、下羅等地名,曾請教語言學家雒鵬教授,他認為“羅”是蒙古語“拉”的轉音。再遠點,會不會來源於破多羅?

賀蘭山自然資源豐富,山前衝積平原遼闊,可獵可牧,也可據險禦敵,是遊牧民族的天堂,所以自古以來就是群雄角逐的戰略要地。如今天,這些民族的喜怒哀樂都煙消雲散,唯有鑿刻在岩石上的一幅幅岩畫、組合畫訴說著當年的生活與夢想。賀蘭山岩畫既有個體圖像,也有組合畫麵;既有人物像、人麵像,又有動物、天體、植物符號和不明含義的符號,還有描繪遊牧、狩獵、械鬥、舞蹈、雜技等場景的畫麵。

我們抵達蘇峪口時,冷風嗖嗖,暮色四合。兩隻喜鵲叫個不停,聲音清幽,孤寂。參觀時間隻有半小時。2012年9月,我曾在寧夏博物館看過岩畫展,聯想頗多,一直渴盼實地考察。現在,又不得不擦肩而過。大地處處有精華,而時間不多一分一秒,奈若何?

遙望白雪皚皚的賀蘭山,心潮澎湃。太陽意外從雲層間露出麵龐,與冷峻山脊、烽火台構成一幅雄壯而溫婉的美麗圖畫。我想,那是古老歲月中遊牧過的各個名族的生民之靈、萬物之靈以主人的姿態跨越時空,向我們問好。

驅車返回時,一路下坡。賀蘭山之高峻,由此可見一斑。

晚上,與薛正昌兄及寧夏文物保護中心主任馬建軍、《寧夏師範學院學報》主編方建春等文化界朋友聚談,向他們請教很多靈州道及長城知識,擬定要聯合搞一次文化考察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