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2月7日上午,三關口,賀蘭山長城,樊家營子山口

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張繼煉兄精瘦幹練,像野山羊,**充沛。考察開始前,他就打算驅車到景泰,給我們當向導,因為曾計劃從內蒙古營盤水(騰格裏額裏斯鎮)沿古鹽道進入察汗池鹽池(嘉爾格勒賽漢鎮),然後穿越荒漠,直接去巴彥浩特。那樣可以節省時間,但就不考察靈州和靈州道了。最後還是按照原設計路線進行。

繼煉兄為人熱情爽直,與他交往,最簡單,最直接。清晨7點剛過,我還在整理資料,他就來電話詳細告知行動路線,約定在三關口見麵。昨夜阿拉善大雪,他囑我們一定要謹慎。

從銀川西夏區出發,我們按照張主席的“導航圖”,準確無誤,走一段109國道後就轉進102省道,雖然是直觀可感的坡道,但車少,一路疾馳,向著三關口開去。

銀巴高速在西邊遠處。從考察角度說,我更喜歡古樸的、沒有欄杆的道路,隨時可以停車觀察、感受,或放慢速度拍照,都不會影響正常交通。加之早晨明媚的陽光照亮古老荒灘,盡管寒意無處不在,但內心還是非常欣慰,稀釋了昨天傍晚“沙場秋點兵”、“賀蘭山下陣如雲,羽檄交馳日夕聞”的蒼涼悲壯感。

以102省道為界,南邊有烽火台彼此呼應,向賀蘭山口延伸。我打算到跟前拍照,被鋼絲圍欄阻擋,無法靠近。遠遠拍照。又采摘三顆頑韌掛在帶刺枝頭的野酸棗,作為賀蘭山地寶資料。向被張望,賀蘭山如同雪青色駿馬,威風淩淩,藍天荒原之間馳騁。相比之下,座落在其東麓被世人譽為“神秘的奇跡”、“東方金字塔”的西夏王陵則像滄海一粟,銀河星辰,在曠日持久的古原中顯得格外孤單。1038年,一代梟雄、黨項羌族首領李元昊躊躇滿誌在興慶府(銀川)稱帝建國,1227年被蒙古幹戈擊碎,存在189年,10代皇帝。曆代皇帝寢陵及王侯勳戚陪葬墓吸收秦漢以來,尤其是唐宋皇陵之所長,將漢族文化、佛教文化與黨項民族文化有機地結合,布局嚴整,器宇軒昂。經過千年鐵騎踐踏和時光淘汰,衰微不堪,像明代安塞王朱秩炅詩《古塚謠》所詠歎:

賀蘭山下古塚稠,高下有如浮水漚。

道逢古老向我告,雲是昔年王與侯。

安塞王時代尚可見“古塚稠”,尚可“逢古老”,從明代到如今,又過去了幾百年,那些曾經輝煌的闕台、神牆、碑亭、角樓、月城、內城、獻殿、靈台等建築再也無力訴說鮮卑拓跋氏從北魏平城到黨項西夏風馳電掣般的煊赫曆史。

西夏王朝“三分天下居其一,雄據西北兩百年”,前期與北宋、遼平分秋色,中後期與南宋、金鼎足而立,疆域“東盡黃河,西界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地方萬餘裏”,鼎盛時麵積約83萬平方公裏,包括寧夏、甘肅大部、內蒙古西部、陝西北部、青海東部、新疆東部及蒙古南部,正是綠洲絲綢之路和草原絲綢之路的主要輻射區域。

102省道與銀巴高速在赤木關(三關口)匯合。2012年9月我們穿越時走高速,呼嘯而過,沒感覺。現在,從很遠地方就可以看到兩山張開兩翼形成的峽穀輪廓,越近越清晰,肅殺之氣也越來越濃烈。經過一座搭建在山腳河溝上的橋梁,馳過一片荒草灘,銀裝素裹、淩然威嚴的賀蘭山山脈如勁挺臂膀,拱衛出一道狹穀。三關口冷峻地橫亙在前方。穀口以南,賀蘭山腳與深溝之間,有一道土牆順延而去。那是長城殘體。一個王朝的雄強姿影如此鮮明地鉚在賀蘭山畔。

明初國勢強盛,為抵禦蒙古諸部侵擾,開始長達一百多年修築長城(當時稱為邊牆)的艱苦曆程,因事關西北邊陲國防,《明史》中有詳細記載。1372年,出兵15萬進擊漠北,西路打通河西走廊,設甘州、莊浪諸衛。1387年,大將軍馮勝、蘭玉經略東北,將邊界推進到大興安嶺以西。1410~1424年,明成祖朱棣先後5次發兵深入漠北,迫使瓦剌和韃靼接受冊封。明王朝北部邊防線推進到大興安嶺、陰山、賀蘭山以西以北。明前期,長城工程主要是在北魏、北齊、隋長城基礎上“峻垣深壕,烽堠相接”“各處煙墩務增築高厚,上貯五月糧及柴薪藥弩,墩旁開井……”自長安嶺(宣化境內)迤西,至洗馬林(山西天鎮)增建煙墩、烽堠、戍堡、壕塹,重點修繕北京西北至山西大同的外邊長城和山海關至居庸關的沿邊關隘。“土木之變”後,瓦剌、韃靼屢次犯邊擄掠,迫使明王朝把修築北方長城,增建墩堡做為當務之急。1432-1443年,寧夏鎮總兵官史釗在賀蘭山修築赤木關和烽燧敵台。1471年,朝廷命延綏巡撫都禦史餘子俊因襲隋朝崔仲方所築靈、綏長城西段舊基,“由黃甫川西至定邊營千二百餘裏,墩堡相望,橫截套口;內複塹山堙穀,曰夾道,東抵偏頭,西終寧固”。1474年,徐廷璋、範瑾督造“自黃沙咀起、至花馬池止,長三百八十七裏”的寧夏河東長城。黃沙咀位於橫城堡(靈武橫城子村)西北,花馬池即寧夏鹽池縣城。這條長城沿用隋代靈、綏長城一部分舊基,東與延綏鎮相接。1476年,寧夏巡撫督禦史賈俊主持構築賀蘭山雙山南口(青銅峽西北岔口)至廣武營(青銅峽廣武鄉)、永安墩(中衛縣西南)至西沙咀(中衛縣柔遠堡村)的寧夏西南邊牆。又在寧夏陶樂縣東岸修建北起鎮遠關(寧夏石嘴山東北)所對黃河東岸,南接橫城堡“河東牆”的河東“十八墩邊牆”。嘉靖年間,寧夏鎮邊牆連綴成一體,東南起自花馬池與延綏鎮長城相接處,西北經興武營、橫城堡沿黃河東岸北行至石嘴山,越黃河,經鎮遠關繞弧型,再依賀蘭山東坡南下直至棗園堡轉向西行,在中衛止於黃河北岸。1501年,明王朝成立固原鎮,設總兵官,興築長城,“總製築內邊一條,自饒陽界起,西至徐斌水三百餘裏,係固原地界;自徐斌水起,西至靖虜花兒岔止,長六百餘裏,亦各修築……屹然為關中重險。”1522~1566年,楊一清、劉天和等相繼主持修繕改造自定邊營(治今陝北定邊縣)向南經石澇池、新興諸堡至龍州城與舊牆相接、依托白子山,防止入犯環(縣)、慶(陽)的南道長城。同時,固原鎮將靖虜衛(今靖遠)西南沿黃河東南岸修築的墩台加築,穿過蘭州市,順洮河東岸向南延伸到岷縣境內,稱“黃河一條邊牆”和“洮州十關”。 1531年,寧夏僉事齊之耗“萬金”修築南起大壩堡、北連三關口長達80公裏的長城,後被風沙填平。1540年,寧夏巡撫楊守禮派呂仲良率一千人修複赤木口關。

巍巍關城不再,隻有穀風嗖嗖。進入山口,因氣候變涼,積雪未化,汽車在河床邊的柏油路上緩慢行駛,我正好從容觀察兩邊山形地貌。賀蘭山一脈相承,十分陡峭,但到三關口處陡然平緩,地勢開闊,成為天造地設的關口、天塹通途,為阿拉善高原進入寧夏平原的重要通道,也是北出塞外的雄關,自古就是戰略要地。從西周時期經營涇陽,曆經秦、漢及北朝時期各少數民族,尤其是宇文泰等,更是注重。成吉思汗第三次攻打西夏時也把西夏重要屯兵之地三關口(當時稱克夷門)作為突破口。明朝,蒙古韃靼和瓦剌等部經常從阿拉善台地進入賀蘭山赤木口。楊守禮、總兵官任傑奏請朝廷修築賀蘭山諸重要關口,在三關口從東向西設關三道:頭道關為主關,南北與長城主體城牆連接,夯土城牆起於北側山上,過關後向南蜿蜒;過頭道關順公路向西約2.5公裏即為二道關,現殘存關口南側山頭上一座夯土墩台;過二道關,向西行進,山穀漸趨狹窄,約2.5公裏,兩山相夾一道,溝水中分,山峰巍峨,穀底險峻,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十分險要。此即第三道關。我們小心翼翼走完二道關,即將出第三道關,接到張繼煉兄電話,說見車了,讓我們掉頭到三關口匯合。

我們多了一次穿越三關、換個角度巡視嵯峨雄山的機會。

三關口還有個名字——赤木口,明代《赤木口關記》記載:

賀蘭山四百餘裏,蹊徑可馳入者五十餘處,而赤木口尤易入。昔人築關削崖以絕其道,立墩台,布戍卒守之。

可見赤木之名最早出現在明代。會不會是蒙古語譯名?我打電話請教土爾扈特後裔、新疆社科院學者才吾加甫老兄,他自言自語,嘀咕幾句,說好像不是蒙古語。我看地圖上阿拉善左旗有個地方叫“布日嘎斯太”,問何意。他脫口而出:是“柳樹”,新疆、內蒙古有很多地方都以此命名!我笑說,看來赤木八成是地地道道的漢語名了。

坡陡路滑,大約5公裏的返程更慢,感覺在曆史長河中跌宕起伏,直到看見張繼煉老兄身著藍色風衣佇立在風中向我們招手才回到現實。我們也泊車於路東當年三關口內“緩口可容百馬”之處。老友相見,興奮不已。雪風無形,卻硬如鋼鐵,尖,利,瘦,清,冷,韌,儼然古關驍勇勁旅,嚴厲抵製我們冒犯。如此嚴寒環境,容不得大家說套話、廢話,即可進入考察。以前,南北兩邊飛舞而來的長城將頭道關口切斷,向北沿山脊延伸的牆體以石塊壘砌,每段拐彎處都有墩台,牆、墩台已殘損,僅留部分基址;向東南延伸的長城較為完整,牆頂兩側築有女牆。修銀巴公路時,在“v”形穀底開出一道豁口,成為內蒙古與寧夏的交界地,長城內側,是寧夏2001年立的全國重點文物長城保護碑,外側是內蒙古2011年立的蒙漢雙語全國重點文物命長城保護碑。兩座碑相距不遠,但因冰雪覆地,行走困難,似乎當年對峙雙方鐵騎虎視眈眈、枕戈以待的險情依然存在。

大夥出關、入關,過足癮後,穿過一片短而窄得灘地,沿陡峭石山向著頂端長城攀登。山陡路滑,有些地方不得不俯身抓住矮生植物枯萎根莖借力。遇到平緩山坡,便不失時機地回首觀望。褶皺雄山、懸臂長城、烽火台、峽穀、銀巴高速、銀巴公路互為襯托,彼此支援,仿佛關西大漢壯懷激烈,執鐵板,撫琵琶,高唱大江東去。自古以來,多少操不同語言、著不同服飾的族群來來往往,膠著廝殺,爭奪不休。如今,鐵甲戰馬代之以魚貫而入、呼嘯而過的現代車輛。時代更迭之迅速,恍如煙夢,又似白駒過隙。

越往高處,風越猛,蕭蕭冽冽,如戰馬嘶鳴。我用手機拍照,動輒被凍死機。劉櫻、瞿萍將臉部包裹得嚴嚴實實,隻在眼部留出一道縫隙。楊文遠感冒竟然被意外凍好。我們躬身前行,氣喘如牛,每個人的清寒影子在雪山間來回拖曳。終於到達山脊,與長城殘體靠齊。俯瞰峽穀,咽喉要道之輪廓形態一覽無餘。放眼四望,目之所及,盡皆巨浪雪濤。東邊廣袤坡地以東的寧夏平原莽莽蒼蒼、漠漠迷蒙,近處巍峨雄山則大開大合,與它們承載的長城殘體一樣保持清醒、警覺。殘牆內外都有當年對峙雙方士兵走過的路跡:外側,入侵者要尋找突破口,內側,防守士兵隨時修補。雙方士兵巡防時會不會相遇?隔牆辱罵?互送禮物?比酒量?比舉重?比歌喉?比賽誰認識的麻黃、山桃花之類植物品種多?不得而知。所有喧囂都歸於清淩淩的雪山,歸於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