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2月5日下午,中衛古道,靈州及靈州道

啟程前往中衛時,已經到下午4點多,天色漸暗,冷氣逼人。疲憊和涼意一起襲來。好在路邊荒原台地、石山上都覆蓋一層薄雪,折射光線,發出弱亮。

為便於考察,我們走省道。地方古文獻對這段絲綢之路驛站有記載,如營盤驛、幹(甘肅)塘驛、一碗泉驛、上茶房廟驛、長流水驛、下茶房廟驛、沙坡頭驛等。與驛站相對應,沿途也建有等烽火墩,自東向西依次為孟家灣墩、頭道墩、二道墩、三道墩、土墩子、雙墩子等,與河西走廊的漢、明長城、烽燧相望、相接。

營盤驛就是營盤水。這些古老驛站遺址尚存,由它們連接的古道遺址保存較好,與匯聚這條古老走廊的定武高速、包蘭鐵路、201省道以及往來車輛互動對話。結合寧夏專家周興華的調查結果及現場考察,甘塘至迎水橋鎮存留一條車馬大道,從西往東,依次為;第一段在老營盤水、雙墩梁,第二段在上茶房廟至一碗泉,第三段在長流水溝北岸,第四段在長流水笈笈湖口,第五段在迎水橋鎮孟家灣駱駝峰子山北坡下,沿途古代石器、瓷片、陶片、錢幣等遺物時有發現。這條古道寬約4米,長數十公裏,因人畜踐踏,車輛碾壓,路麵僵硬泛白。201省道與它時而重合,時而相交,時而並行。從古道遺址看,古人為保障暢通,采取多種修路技術。如駱駝峰子山下北坡古道與笈笈湖口古道相接之處被一條山水溝切斷。古人架大石板以便人畜、車輛通過,古人因此稱這段路為“石橋”路。20世紀50年代,包蘭鐵路經過,拆毀“石橋”,修築為鐵路通過的涵洞。笈笈湖口古道,修在山水溝與山坡之間。古人在個別地方劈削山坡,加寬路麵;又在山水溝邊壘砌大石塊作護坡,防止路基崩塌。

行路難,護路也不易。由此推斷,絲綢之路開通後政府就實行各種有效管護、維修、保障之措施,與現代公路、鐵路乃至油氣運輸係統,大概相同。

絲綢之路東段中道、南道,不管是略陽道(隴坻道)、雞頭道,還是瓦亭道,都要經過溝穀縱橫、群山連綿的隴西和烏鞘嶺,人馬經過不易。而絲綢之路東段北道(可行車馬)從今西安、洛陽、開封等地出發,沿回中道(涇水道)北上,經甘肅平涼,進入六盤山高平道(寧夏固原),從高平沿蕭關道(寧夏清水河道)至古靈州(寧夏中衛)渡過黃河,然後沿著後來所謂的“北大路”進入河西。實際上,這才是先秦以來華夏通往西域、中亞、非洲、歐洲的絲綢之路東段北道主幹道。現在,夕陽西下,我們行進在先秦以來持續使用的國道上。

公元1003年,西夏向西擴張,也是沿騰格裏沙漠南緣的這條大道行進。景泰民間流傳著一首《?逃難曲》,難民行走線路也正與北大路相同,特節錄與交通路線相關的句子:

草峽下來是牛家的坡,上下泉溝哭著過,逃難人實實難過一走走到滾脖子灘,眼淚點點擦不幹,朝後看實實可憐半個莊子賊娃子多,我拿些炒麵你刁過,再刁過性命難活十字路下去三道場,毛(魔)鬼峽裏也孽障,隻見天不見人莊三眼井下來白墩子,不種莊稼靠鹽池,逃難人跑著看去白墩子下來天澇壩深,天澇壩梁上賊娃子多,這一條大路躲不脫大營盤水下去是甘塘子,一碗涼水五個子,沒有錢渴死不給一天按上些幹炒麵,一晚上爬的是荒草灘,逃難人苦著難言一碗泉長流水,想吃炒麵漫一嘴,四十裏沙坡頭上去裏看黃河是一條明川,下去沙灘咱們要著吃,你走東來我走西其中涉及到的地名與古代驛站完全相同。不過,與曆代史家、文人記錄不同,這些地名的記錄者是曆代難民!因此,我們關於絲綢之路名稱也就多了一些思考。

溝通中國與域外的交通網絡主要由西北和西南兩個陸路網絡、陸海相銜的東北網絡與海洋網絡4大交通板塊構成,主要工具是駱駝、舟楫和馬幫。目前,對溝通東西方經濟、文化、政治、人員、思想之大動脈的通用名稱是李希霍芬提出的“絲綢之路”。另外,學術界還有多種名稱,教科文組織所謂的“對話之路”、“海上絲綢之路、“陸上絲綢之路”、“西南絲綢之路”、“朝聖取經之路”、“軍事遠征之路”、“海上絲綢之路”、“瓷器之路”、“玉石之路”、“玉帛之路”、“皮貨之路”、“茶葉之路”、“板聲之路”、“琥珀之路”、“玻璃之路”、“香料之路”、“麝香之路”、“草原絲綢之路”、“銅器之路”、“經書之路”、“沙漠之路”、“駱駝隊之路”、“和番公主之路”,等等。現在,是不是可以加上“難民之路”?東漢末年,中原內亂,地主豪強舉家遷往河西、敦煌乃至西域,他們也應該選擇這條路。

傍晚六點前,到達沙坡頭。黃河、騰格裏沙漠、鐵路、公路在這裏擠到一起,形成“四龍聚會”壯闊景觀。近年來,沙坡頭成為旅遊熱點,冬天,則異常清冷。我們俯瞰黃河寧靜的大轉彎,遠眺對岸遠山上一個墩台遺址,感受暮靄,感受蕭索,思緒萬千。

從中衛開始要逐漸折向西北,走青銅峽、吳忠、靈武、銀川一線。這一帶是草原絲綢之路與綠洲絲綢之路交融匯合的地域。也是考察靈州道的重要區域。說靈州道,必談靈州。國內學者對靈州的確切位置多有爭論。

公元前214年,秦始皇為抵禦遊牧民族,沿黃河築三十四縣,其中由富平縣城(故址在今寧夏吳忠市西南)興修水利,開墾農田,引黃灌溉。西漢時期,又設立靈洲縣,為當時北地郡所轄19縣之一。《漢書》記載:

靈洲,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置。有河奇苑、號非苑,莽曰令周。師古曰:‘苑謂馬牧也。水中可居曰洲,此地在河之洲,隨水高下,未嚐淪沒,故號靈洲。’又曰河奇也。二苑皆在北焉。

《後漢書·郡國誌》北地郡記載為“靈州”,為東漢北地郡所轄六縣之一,據此推測,東漢時已改靈洲為靈州。東漢後期發生三次羌族起義,靈州內遷。後魏在靈州原地置薄骨律鎮。北魏孝昌二年(526年)改置靈州。隋大業三年(607年),改靈武郡。唐武德元年(618年),又改靈州,置總管府。624年,改都督府,屬關內道,設有管理突厥、回紇等少數民族的若幹個羈縻州。630年,唐朝攻滅東突厥,在陰山南麓置三受降城。646年,唐太宗親至靈州接受回紇諸部及鐵勒九姓酋長投降,遂有“受降城”之稱。647年,唐太宗平薛延陀國,漠北鐵勒諸部尊太宗為“天可汗”、“天至尊”,請求在回鶻(鐵勒諸部之一)以南、突厥以北開“參天至尊道”、“天可汗道”,其走向大致沿秦直道經天德軍到回鶻牙帳(唐安北都護府,今蒙古國和林),然後至伊州、高昌,通往西域。全程設置68個驛站,備有馬匹、酒肉、食品。曆史文獻提到的回鶻道、回鶻路也大致是這種走法。721年,唐置朔方節度使。742年,改靈武郡。756年,唐肅宗於此即位,升大都督府,由此成為全國政治中樞。758年,複改靈州。840年,回鶻為黠戛斯所敗,退至磧西及河隴一帶,回鶻道衰落。848年,沙州豪族張議潮率眾收複沙瓜二州,遣使循回鶻舊路經靈州到達長安,於是,又一條以靈州為中心、連結西域與中原的交通與貿易之路——靈州道開通,P.3451《張淮深變文》有讚雲:

河西淪落百餘年,路阻蕭關雁信稀。賴得將軍開舊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初離魏闕煙霞靜,漸過蕭關磧路平,蓋為遠銜天子命,星馳猶戀隴山青。

即頌此事。

五代時,靈武郡為朔方軍治。西夏占領後改西平府,又名翔慶軍。元、明仍為靈州。明洪武十七年(1384年)靈州古城被河水淹沒,遷移三次,最後於宣德三年(1428年)築新靈州城即今靈武市。清朝到民國均為靈州。1913年,改新靈州為靈武縣。1950年,後靈武歸吳忠管轄。2002年,靈武市由銀川市代管。所以,吳忠、靈武都屬古靈州城。明代史書稱淹沒以前位於今吳忠境內的靈州為古靈州城,稱三徙之後的靈州為新城、新靈州城。

由於曆史變遷,古靈州確切地理位置始終是我國考古學界和史學界未解之謎,以致有學者認為現今靈武市就是古靈州遺址。2003年5月8日,寧夏吳忠市利通區郊區唐墓群出土兩塊墓誌,一塊毀壞嚴重,字跡模糊。另一塊《大唐故東平郡呂氏夫人墓誌銘並序》,字跡清晰。墓誌銘記載,呂氏夫人父親是朔方節度左衙兵馬使,丈夫是軍隊官吏。呂氏夫人於公元830年死於靈州家中,葬於回樂縣東原。回樂縣係靈州治所,與靈州同城。由此證明古靈州城址在今吳忠市西北部。

寧夏學者周興華先生結合《漢書·地理誌》、《水經注校》、《範文正公文集》所附《西夏地形圖》及前蘇聯所藏《西夏地圖集》等文獻資料和實地考察,認為古靈州在今中衛市黃河兩岸地段,是東西方交通中重要的黃河水陸碼頭之一,絲綢之路東段北道從古靈州渡黃河由來已久。唐朝在靈州設置六城(東、中、西三受降城、定遠城、豐安軍、振武軍城)水陸運使,專司水運,豐安軍(今寧夏中衛)係其黃河水陸碼頭之一。《漢書·衛青霍去病傳》載衛青率軍“度西河至高闕”,這一地區應有大型渡口和車馬大道。《魏書·刁雍傳》載刁雍在“牽屯山河水之次”(今中衛香山北麓的常樂、永康、宣和鎮黃河沿岸)“造船二百艘”。 周興華先生所說之靈州,當指當時中衛屬於靈州轄地。

這些研究成果和考古證據至少客觀上透露出這樣幾條信息:第一,中衛、吳忠、靈武一帶的黃河綠洲適合耕種,具備設置州城的條件;其二,黃河水流平穩,多處地段適合建造大型渡口;其三,從最早取名來看,這裏經常發生水患。2月6日早晨,我在中衛縣城看到相距不遠的兩家單位均以大禹命名: 大禹營銷中心和禹都新村。我拍照片發到微信群裏說,難道大禹的子孫順黃河而下,在中衛也留下了深刻印記?易華兄回複說有可能。

沿清水河南下、北上的蕭關道必從古靈州渡黃河。按照常理,若經景泰往河西,就在中衛段渡河;若走走回鶻道、靈州道,則可以在中衛段渡河,也可以在吳忠或靈武合適地段渡河。總而言之,渡口可能有多處。

晚唐五代宋初的靈州道不僅包括經靈州西行的道路,還包括經靈州到長安、洛陽、開封的路線。根據敦煌文書及其它文獻資料,靈州道大致輪廓為:由開封西行,經洛陽至西京長安,北上邠州,循馬嶺河而上,經慶州、環州至靈州,渡黃河,出賀蘭山口西行穿騰格裏沙漠,溯白亭河(今石羊河)南下至民勤、涼州;或穿越巴丹吉林沙漠到居延綠洲,溯額濟納河(黑河)南下張掖綠洲,然後循河西舊路曆肅、瓜、沙而達西域。歸義軍曹議金、曹元忠時期,這條路線暢通無阻。這是靈州道的兩條主幹道。另有經河西走廊連接印度和五台山兩大佛教中心的道路,即從沙州出發,經瓜、肅、甘、涼、靈諸州,然後北折,經豐、勝、朔、代、怡等州到五台山。

其實,早在漢代時山西大同盆地與西域之間聯係密切。北魏拓跋氏定都平城以來,東西方交流更甚,《北史·魏本紀》載鮮卑統治者“徙涼州三萬餘家於京師”(其中有大量佛教人士及涼州、西域或斯裏蘭卡的工匠),太延元年“八月丙戌,行幸河西,粟特國遣使朝貢”;太延三年,“高麗、契丹、龜茲、悅般、焉耆、車師、粟特、疏勒、烏孫、渴盤陀、鄯善、破洛那、者舌等國各遣使朝賀”。這些史料表明,大同與涼州乃至河西走廊、西域往來頻繁。尤其是“徙涼州三萬餘家”到大同,如此龐大人群,如何遷徙?走哪條道?走了多長時間?怎樣經過騰格裏沙漠?

《西夏研究》主編薛正昌先生研究認為,齊桓公西征大夏走的可能就是靈州道,即由山西北境西行,經陝西北部至寧夏,渡黃河,過“卑耳山”(賀蘭山),穿越“流沙”(即騰格裏沙漠)。由此推斷,靈州道之“誕生”或可提前到戰國時期。

經過晚唐、五代發展,到宋初靈州道已成為一條國際交通線,興盛300多年。西夏崛起後靈州道交通斷絕,雙方為爭奪靈州,進行了近百年的攻防戰。1020年,宋朝詔告西涼府回鶻,貢奉改由秦州路。實際上,靈州道並未真正劃上句號,明朝王弘在《靈州道中》寫道:

邊塵一道馬頭開,烽火無煙但有台。

地勢騰騰隨北上,山行個個往西來。

生人何計薰胡俗,造化分明孕此胎。

見說中州文教在,衣冠珍重濟時才。

可見靈州道使用時間還延續很長,或與民國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鹽道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