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2月5日,白墩子,營盤水及“北大路”

考察出發前,先參觀景泰博物館。較為古樸的是岩畫,多為單幅,薑窩子溝岩畫則是記錄群體狩獵老虎時的激烈場麵,氣氛緊張,極富表現力。

新石器時代的文物有飾件、墨玉器、玉璧等,戰漢文物如青銅羊馬飾件、鈴鐺、刀具、兵器及大小不一的駝鈴。也有前秦時期的木馬和俑人,與高台所出同期同類文物風格相似。不過,景泰的木馬栩栩如生,更傳神,更生動。漢代陶倉與現代儲糧建築幾乎沒有太大區別。西夏彩繪木版畫基本完好,“五侍男”發型為黨項族特征,服裝卻有明顯唐風。

景泰文物數量不算多,但簡明扼要地勾勒出了這塊地域的文化特征。

接著,我們出縣城,先從201國道一路向北,然後折向西,前往白墩子烽火台。

沈渭顯有眼疾,帶病工作,駕車如野馬,過荒灘水渠,如履平地。他一邊熟練駕車,一邊熱情洋溢地介紹草木地理。他多次說到一個名詞:“北大路”。 這條交通幹線是西夏王朝從興慶府(銀川)通往蘭州、西寧的,《景泰文史》也有記載,其大致走向為:出銀川,經中衛,到景泰,過皋蘭,抵蘭州。在景泰境內的一段,從甘塘子到營盤水,經大格達,翻天澇壩梁,經白墩子到三眼井,穿魔鬼峽,入寺灘三道場東南麵與古絲路交叉。

白墩子烽火台坐落在鹽堿灘裏的一處高地上,寒風猛烈,如撕如刺。在這種大風的侵蝕中,曾經威武高大的烽火台被雕刻成臥地喘息的駱駝形狀。沈渭顯認為白墩子烽火台為漢代遺址,可能主要用於指引鹽道往來的商隊。蘭州商學院教授高啟安博士認為白墩子烽火台就是唐代史料中記載的“白鹿烽”,建於漢代,與紅墩子一起護衛漢唐絲綢之路。但願有更多材料能證明白墩子鹽池在漢代或更早的時代就已經開采。西夏軍隊西進,選擇取道景泰,不僅要搶占交通樞紐,也要奪取白墩子鹽場。

登上烽火台北望,是一帶遼闊的、枯黃草色與潔白冰麵夾雜相間的濕地,它們是白墩子鹽池的組成部分。無邊無際,望不到邊。烽火台東邊是北大路穿行區。因時代久遠,不見路跡,唯有密集的駱駝蓬、紅宣帽、“煙葫蘆”等矮小植物覆蓋著鹽堿地麵。駱駝蓬是駱駝喜愛的食物,可以燒製生物堿,曾為甘肅民間廣泛使用。它是蘭州牛肉麵的最佳用堿;“煙葫蘆”既不能做飼料,也不能當燃料。即便費力點燃了也隻冒煙,熏等人隻淌眼淚,不著旺火。小時候,我們在野外經常玩火,印象深刻。

烽火台東南邊,是廢棄村落房屋遺址,沙丘突出,殘牆兀立。樹木卻依然守望,忠誠如士兵。該聚落的形成是因為古商道和鹽湖,後來商業衰落,鹽堿地又不能承載這麽多居民,上世紀八十年代,絕大部分居民已經搬遷到灌區,不可能再回來了。

村莊空了,鵲巢也空了。極少數不願搬走的人家院裏,炊煙嫋嫋。幾顆鵲巢在寒風中顯得有些孤獨無奈。一位婦女似乎從先秦時代走出,打量一眼,又默默進入寧靜院落。

村東有條河,養育過古今多少人,依然流淌。河麵結冰,汽車從深沉溝坎中顛簸穿過。

沈渭顯驅車東行一陣,折向北,進入兩邊全是枯黃駱駝蓬的便道,往白墩子鹽池而去。地勢緩緩降低,感覺到在進入古老湖盆。前麵開始出現白練般飄揚的白色濕地,像夢境,郵箱蜃氣,越近越清晰。這是一灘夾雜在荒原中的沼澤地。薄雪覆蓋冰麵,冰麵不時覆蓋路麵。駱駝蓬、幹蘆葦等荒原草魚潔白冰雪互相映襯,層次分明。細小的衰草也從冰麵中頑強露出纖弱軀幹,陽光將斑駁影子投影到雪地上,讓人憐惜。寒風、月光、寂寥注入了它們怎樣的魂魄啊。

國民黨政府時期修建的了望樓是白墩子守鹽池標誌性建築。兩邊的磚房也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遺物。炮樓危聳,不可登高遠眺。大家跋涉過荒草灘,進入鹽堿池湖床。往昔的泥漿、波浪、漣漪、雜草都被凝固在蓄勢待發的狀態。天暖時,淡水消融,流到冰麵上,氣溫下降後又凝結成冰。大部分冰麵被白雪覆蓋,有的地方則露出一圈一圈的冰線,仿佛樹之年輪。大小不等的枯草垛、枯草層隨意點綴,野鴨和黃羊蹤跡也留在雪地上,消解了嚴冬的呆板。寒風凜冽,無聲無色無形,但冰冷氣息鑽入脊骨,時時提醒它們的存在。裸手拍照,最多連續三張,熱量迅速消散,手指變得麻木生疼。為加深記憶,風中還添加密實、勁道明顯可感的鹽堿味。

劉櫻、瞿萍兩位年輕女士首次於寒冬在沙漠曠野工作,經受著考驗。

白墩子鹽池緊靠騰格裏沙漠南緣。騁目北望,隻有蒼茫雲氣。這裏是西來絲綢之路的岔路口:一路經媼圍城往長安,一路經由營盤水到中衛、漠北。離開鹽池,我們沿絲綢之路北大路向東。這條正在修建中的路基本上古道重合,也是西氣東輸線經過地帶。沈渭顯要帶我們去看盤路口漢蒙分界碑,由於路況改變,走錯幾次,才找到。這塊碑立於清道光二十九年,在今景泰縣上沙沃鎮梁家槽村東北甘蒙交界處一塊微的梁峁上。碑身正麵正楷陰刻漢文,背麵為蒙古文。文字漫漶不清,隱約可讀大意。與古道上的很多城牆、烽火台一樣,上麵留有數道瀑布般傾瀉的鳥糞,令人唏噓。從碑旁北望,就是內蒙古地域,向南望,近處有絲綢古道北大路,向南望遠處天際邊山峰,可見兩處烽火台,左手為紅灣子,右手為八袋水。

若從漢蒙分界碑沿古道向東行進,不遠可到天澇壩梁驛站,是西夏通往西域的必經驛站。我們從大約2公裏外的山屲上遠眺一陣,看看一帶路跡,然後馳往寧、甘、蒙三省交界處的“勝勝飯店”, 從房間裏就可以看到南邊的紅灣子烽火台。沈渭顯說,從營盤水過甘井、冬青溝,就是通往五佛、長約25公裏的鹽路。

“勝勝飯店”主人是一對夫妻,夫張守勝,妻李維萍,景泰蘆陽鄉條山村人。他們在這個現代驛站已經經營17年,專門為新疆、河北、天津、山東、內蒙古等地長途運輸的司機提供飲食、休整服務。張守勝幽默,爽朗,灑脫,穿著打扮、表情、語言都像生活在虛構的故事中,很多司機到此休息,除了常規需要,還要與張守勝說笑一陣。李維萍熱情嫻淑,夫唱婦隨,做配角恰到好處。我建議把改店名為營盤水驛站、勝勝驛或勝勝神驛。張守勝微笑著不置可否。他們夫婦準備飯食。我到廚房參觀時,一隻板凳母狗與小狗娃玩耍,被驚擾,大為不快,呲牙咧嘴,衝我們叫個不停。

古代絲綢之路在此有名為營盤水的驛站。景泰博物館中陳列的新石器時期彩陶也有出自營盤水的,可見人類很早就在這裏經營生活了。現在,因為地處三省交界處,便有了三個營盤水。我們在甘肅營盤水用完餐,接著去內蒙古營盤水(屬於溫都爾勒圖鎮的一個小村)探訪鹽道,然後前往寧夏營盤水。

我們出發時,兩位貨車司機也吃飽喝足,走向停在路邊的大卡車。

沈渭顯此前幫助我們聯係過老駱駝客白誌雲,很快就找到老人家。寧靜窄小院落,簡樸土坯房,陳舊古老的油漆櫃,顯示著這個家庭的經濟狀況。

稍事問候,就開展工作。沒有合適的凳子,瞿萍打開電腦站著記錄。白誌雲老人坐在土炕邊,麵帶微笑回答我的各種提問。他的老伴顯然在病中,但表情異常淡定,默默傾聽。

白誌雲屬羊,85歲,父親是古浪土門人,終身從事拉駱駝職業,母親是中衛人,在家務農。白誌雲最初在紅灣子以拉煤、放羊謀生,20歲開始拉駱駝,為景泰五佛張家打工。那時營盤水隻有8戶人家,大多以給地主打工為生,隻有老駝客以拉駱駝為生。

從察汗池鹽湖馱鹽,所經路線索為:刺窩井—雙黑山—騷羊湖——察汗池,全程約200多公裏。馱一次鹽需要半個月時間。白誌雲最遠運鹽到過會寧河畔、寶雞、漢中等地。察汗鹽池的鹽不向北邊運輸,通常,漢人駱駝客運到條山後中轉,蒙古駱駝客運到寧夏中衛迎水橋莫家樓中轉。據說,察汗鹽池鹽湖現在還在使用,用機械挖掘。

夏季天熱,駱駝休整、給養,秋天開始駝鹽,嚴寒冬季, 駝客就穿上東家提供的老羊皮襖禦寒。駱駝前進速度緩慢,通常每天走一站路,途中沒有固定驛站,到達專門供駱駝飲水的井邊,駱駝客們就按照分工,輪流放駱駝、飲水、做飯等,各司其職。有帳篷住帳篷,沒有帳篷鋪氈到沙灘裏,露宿。天冷了,就抱著駱駝脖子取暖過夜。駱駝客白天休息、補給,晚上行路,睡半夜,三星出來,大約12點,就出發。遇到刮風、下雪天氣,放開駱駝,讓自己走。“老駝識途”。

每年,蒙人、漢人大致有一萬多峰駱駝在鹽道上往來。每個駝隊都有一個經驗豐富的負責人。漢人駱駝客給駱駝添加飼料,每峰能馱320斤鹽,蒙古駱駝客則不帶飼料,每峰駱駝隻能馱200斤。漢人駱駝客路上吃幹糧,或用銅鍋做揪麵片、饊飯等,調羊肉臊子,配鹹菜。蒙古駱駝客夥食好,頓頓有羊肉。蒙漢駝隊之間基本不交流,飲駱駝的水源都涇渭分明。

駱駝客主要收入是每次馱鹽的運費。駝隊一般由4練或6練駱駝組成,每練子有7隻駱駝(最多8隻),每峰駱駝運費4塊銀元,出行一次能掙到24塊大洋,交給東家後,駝客每月從東家那裏領3個大洋。由於駝鹽成本低,途中不會碰到土匪搶劫。

白誌雲28歲結婚,屬包辦婚姻,聘禮大概30塊大洋,兩匹老布,再加幾件衣服。婚後他就不再拉駱駝,以種地、挖煤為生。

白誌雲老人雖然已經85歲,但思維清晰,記憶力好。回憶起曾經餐風露宿的馱運生涯,他反複說的一個詞是:“受罪的很。”而布滿臉頰和額頭的道道皺紋似乎不管艱辛,不管風霜,如同一條條石山在荒原上蕭然逶迤。

在院子裏合影時,老人笑得合不攏嘴。

幾天前聯係過的一位張姓駱駝客因事去了五佛。原定采訪時間空出一些。去中衛時間尚早,沈渭顯決定回頭再去看看八袋子水烽火台。我們當然巴不得。於是,我們掉頭向西,又穿越了一次三個省的三個營盤水,過“勝勝驛站”,穿過公路涵洞,向南走入坑窪不平的山道。汽車顛簸,跑不起來,抓拍也難。實際上,這是一條以烽火台為支點的鹽道。隨著山勢變化,烽火台的姿影也在不斷變化。穿過幾道山,汽車馳上一道高巍的大山,就到了明朝八袋子水烽火台下。放眼四周,都是長滿駱駝蓬等雜草的荒原、亂山,視野極寬。從此向南,可通五佛、條山。新修的高速公路從烽火台東側山間延展而過,一輛輛滿載貨物大大卡車疾馳,巨大轟鳴與巨大寧靜在枯黃的荒山間摩擦產生別樣效果,意味深長。

八袋子水烽火台西邊山包上,有一座坍塌得看不出形狀的龐大烽火台遺址,它已經與小山融為一體了。我們推測其建立的時代大約在漢朝。

邊塞的風、荒原的風、淩冽的風,虎虎生威。

短暫拜會之後,我們回到201省道。景泰考察結束了。我們與沈渭顯告別,“各奔東西”,他回景泰,我們前往寧夏中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