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雪峰會1

馬繼業從喀什派遣駝工五蘊送來厚厚一疊文件資料,內容主要是他對斯坦因采購物品的建議名單及其提供的服務保障。五蘊被中亞沙漠鑄造得壯實如牛。他翻戴著皮帽,穿著厚實噌亮的光板皮大衣,往人跟前一站,如同半截土塔。考察隊要有幾位這般堅實的駝工,穿越冰川雪峰,出入沙漠腹地,根本用不著顧慮什麽。

五蘊能說流利的突厥語,更讓他驚喜。

斯坦因將玉幣還給他:“願它保佑你!”

考察前期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各種藥品、防腐劑、特製鐵桶、增厚皮大衣、凝固燃料等物品都在斯坦因的親自安排中裝箱,打包。他的精細使五蘊大感意外。

“老爺,你更像一個駝主,”五蘊由衷地說,“新疆的老爺們從來不過問這些事情。”

斯坦因笑著說:“對嚴酷的沙漠來說,沒有什麽老爺。我們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經過半個多月忙碌,一切齊備。剩下幾天,就等考察隊的另外兩個人前來匯合,他們是印度大地測量署總監派來協助編製地圖的拉姆和雇傭的雜役兼廚師薩迪克。

斯坦因從容不迫地與學者朋友們道別。

考察隊人全部到齊。16匹馬馱著帳篷、日用品和其它器材,整裝待發。

第二天清晨,斯坦因早早起來,對著鏡子仔細打量。這個有著古老匈奴民族血統的男子漢深眼窩,高鼻梁,濃眉毛,寬額頭,目光堅定、深邃、開闊,使人不由得要與寂廖的沙漠及無垠的草原產生聯係。當年,匈奴祖先被中國漢朝強大的兵力驅逐出水草豐美的敦煌草原,經過兩千多年的征戰、遷移、磨練,血肉與骨骼中因為注入歐洲平原的脈氣而變得更加堅實。如今,就要單槍匹馬,率領一支並不顯眼的考察隊,探險遙遠“故鄉”。他離開屋子,像威嚴將軍,最後檢視一遍隊伍,莊重宣布:“出發!”

印度與中國之間橫亙著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高山和冰川,在古代,因為戰爭、傳教、移民、商業等原因,人們開辟出很多通道。從斯利那加到新疆最西邊的重鎮喀什,最短的距離就是經過吉爾吉特和罕薩。罕薩是一處被喜馬拉雅山包圍的地方,風景如畫,恬靜如詩,人們為了謀生經常長途跋涉打劫商客,現在,由於英國駐軍,他們就不再冒險,安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這兩處地方可以作為旅行中繼站,補充食物和其它用品,然後,沿罕薩河穀經明鐵蓋山口進入中國新疆。

這是斯坦因對著地圖、走訪商隊反複研究後定下比較理想的行動路線。臨出發時,他接到印度政府通知,考察隊可以使用新近建成、用以供應西北邊境駐軍的吉爾吉特運輸公路。

斯坦因當然非常樂意這份饋贈,這意味著節省不少時間和物資。

五蘊每年都要在克什米爾和喀什之間往返幾次,但第一次參加這種非商業旅行隊伍,感到很新奇。每天早晨準時出發,傍晚到達一個哨站,士兵早已搭好帳篷,並且很快就端上頗為豐盛的美食。而以往,這些工作都是他們自己來完成。他不明白,既然斯坦因能夠讓這麽多人為自己服務,為什麽還要到遙遠的沙漠遊曆。

“老爺,你真的沒有進過沙漠?”

“隻是從圖片資料和文字描述中見過。”斯坦因說,“以前,也許我夢到過它的邊緣。”

“沙漠大得沒有邊!那裏沒有草,沒有水,沒有動物,什麽都沒有。”

“我知道。”

“別看現在的河穀較寬,到處有翠綠青嫩的小草,再往前,就是陡峭的雪山和冰橋,像您這樣尊貴的大老爺看一眼都會嚇得發抖,那時,誰也幫不了你,隻能靠自己。”

“放心吧,我能行。”斯坦因笑著說,“我的身上流淌著匈奴人的血液,比最凶猛的海盜還要強悍。”

五蘊憨憨地笑起來。隊伍行進幾天,離開簡易運輸公路,在越來越窄的河穀中沿著“之”字形道路蜿蜒前進,上到冰雪覆蓋的山脊,接著下山,再上山。山越來越大,路越來越陡,大雪和風暴不時襲擊,吹得人馬東倒西歪。風雪襲擊後,所有道路成為白茫茫一片。

前麵的路斷掉了。急流沿岸,雪橋都塌陷下去,人馬無法跨過。掉頭重新找路,很費勁,但要繼續前進,就必須在窄小的雪堤上行走。

“能過去嗎?”斯坦因問。

五蘊說:“牲口沒有問題,兩個人從旁邊扶著可以過去。隻是你們——”

“別考慮那麽多,前進!”

五蘊喊來民工,吆喝著,牽上第一匹馬上到雪堤。負重的馬喘著粗氣,站不穩,滑進急流,馱子也掉落水中。大家在忙亂中揀起。民工再也不願嚐試,沮喪地要求原路返回。

斯坦因說:“回頭?如果遇到更難走的路呢?”之後,他朝旁邊的拉姆喊:“勘測員!拿好儀器,我們走在前邊!”

五蘊叫民工抱來一些石頭墊到路上,修築臨時馬道。隊伍終於艱難通過。

經過近十天摸爬滾打,抵達吉爾吉特政治代表總部。這是西北邊疆最遠的英屬印度前哨站。他們稍做休整,用山地馬更換受傷馬匹。接下來,就要前往罕薩。前邊的路大都在山脊間穿行。懸崖邊的木棧道把各大山脊相聯結,人馬在雲霧中行走。急促的河流在山穀間喘息,似乎遠離塵世。棧道依照山勢力修建,有的地方彎度非常大,外邊又不設欄杆,而馬匹必須盡量走在外緣才能勉強通過,一腳踩空,就會掉下萬丈深淵。有些路段簡直是陡峭梯子,如同天路。更糟糕的是,棧道年久失修,破損不堪,走在上麵,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會像雪橋一樣塌陷。

當年,玄奘大師也許從這條險象環生的路上經過。

斯坦因盡量將恐懼掩蓋起來,以便消除民工畏怯。離開棧道,隊伍又在碎石頭遍地的荒野上艱難行走。半天後,小村莊和窄小的田地陸續呈現在眼前。這意味著罕薩到了。首府巴勒提特是一處建在廣闊梯田和果園之間峭壁上的石頭城堡,森嚴可怖,威風凜凜,似乎還沉醉在當年罕薩人殺人越貨的動**曆史中。

斯坦因進入城堡,上到高大雄偉的主牆,俯瞰下麵田地中的馬球場和掛在山穀對麵的冰川。這是群山圍裹中的一塊恬靜之地,風景秀麗,閑淡宜人。土地對這裏的人們來說最為珍貴,可是,為了娛樂,他們還是毫不猶豫地在最好的良田中間開辟出馬球場地,隻有具備強盜秉賦的人才有這種魄力,也才把享受生活作為最高追求。

罕薩人客廳裏擺著時尚的歐式家具,與來自新疆的地毯、絲綢、花布相得益彰。在他們看來,這些物品的功能僅僅是給生活增添一些樂趣,與政治、文明、笑聲、歡樂毫不相幹。斯坦因還發現,由於英國軍隊改變了罕薩人的生活方式,他們甚至開始拋棄自己的母語,日常用語中夾雜著好幾種外來語成分。

罕薩方麵已經安排好考察隊下一階段的行程。

無論條件多麽優越,道路的麵貌還是不能改變。隊伍出發不久,再次置身於讓人膽戰心驚的棧道和漫無邊際的碎石荒野。如果不是為了考察,隻有囚犯才走這樣的路。五蘊卻總是保持著樂觀天性,他的肺活量早就適應高山反應,所以,隻要得空,就敞開嗓門,唱悠揚的民歌。其他雇工觸景生情,也唱著自己家鄉的歌曲。不同語言、不同腔調的歌聲斷斷續續地交相輝映,蜿蜒前進。

經過幾個居民點,接近威嚴壯闊的帕米爾高原。這座著名的冰雪高原被馬可?波羅形象地稱為“世界屋脊”,不但是巨大地理的結合處,也是幾大語族的交匯點:基利山口附近就是阿姆河、印度河與葉爾羌河流流域分水嶺的匯合處。這些流域現在分別屬於伊朗、印度和中國管轄。多年來,俄國人立足喀什,虎視眈眈,向南凝望帕米爾高原,不遺餘力地尋找著可以插手的地方。英國攻占罕薩、在喀什派駐政治代表,就是為了抵製俄國勢力的擴展。斯坦因考慮,將來考察獲得的各種資料如果不能通過帕米爾運到印度,就必須借助俄國在中亞的鐵路。好在俄國與英國新近簽訂了一項旅遊合作協議,運輸問題迎刃而解。現在,斯坦因最擔心的是,大夏能不能如期到達帕米爾與他匯合。

大夏計劃通過鐵路先到中亞,然後轉向帕米爾高原迎接斯坦因。他們約定碰麵的地方在玄奘當年遭到土匪搶劫的峰頂,時間是七月上旬。斯坦因雖然欣賞大夏的聰明、勇敢、沉穩和機智,但是,他們畢竟分屬不同民族。何況,大夏隻是民間工藝的傳承人,並非受過良好教育的上流社會紳士,他沒有理由信守諾言。

通過最危險地段時,斯坦因覺得隨時都會喪身穀底,當時,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帕米爾高原之巔的會麵將落空。而大夏怎麽想呢?不得而知。斯坦因不做任何假想或推測,這是他的習慣。一切留給事實應證吧。

考察隊進入基利克山口前,全部換上行走穩健的犛牛。這段最為關鍵的高山翻越隻有憑借它們才能完成。在空曠的山穀兩邊,是高聳入雲的陡峭山峰,相比之下,犛牛如同緊貼地麵的黑色石頭。雖然行動緩慢,但它們沉著冷靜的神情中卻顯示出某種宗教般的自信,給人以鼓舞。事實證明,犛牛確實是高原精靈,不管下雪,刮風,還是險路,它們都巋然不動,從容而過。斯坦因感激地撫摸著些溫順的生靈,心裏有股股暖流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