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駝唇文玉幣2

斯坦因脫口而出:“它會不會在中亞沙漠底下沉睡?”

“你能這樣大膽猜測,我感到非常高興。”霍恩雷讚賞地望著他,語重心長地說,“你與其搞那種沒名堂的裸奔,還不如理清楚這些陌生文字的來龍去脈。”

斯坦因羞澀地表示,已經與裸奔一刀兩斷。

歐洲大陸,斥責斯坦因叛徒、逃兵的聲音鋪天蓋地。霍恩雷勸他留在克什米爾工作。

斯坦因最喜歡風暴的中心,他迎著人們的譴責、抗議、辱罵甚至恐嚇,回到學校。不久,福賽斯將杜笛提供的古代文物稍加整理,發表了題為《關於埋藏在戈壁沙漠中的城市》的報告,吸引了人們的眼球和嘴巴。接著,越來越多的古代文書從新疆地區源源不斷地通過克什米爾湧向歐洲,為斯坦因抵擋蜚語流言,使他能夠集中精力鑽研學問。所以,斯坦因對中亞古代文書充滿感激之情,往往,在祈禱時他會以這種句式開頭:“仁慈、智慧、廣闊無邊的古代文書啊,您賜給我食物、力量和榮譽……”

福賽斯因為《關於埋藏在戈壁沙漠中的城市》成名,課題組重要成員杜笛卻銷聲匿跡。阿古柏死後,無人關心他運送的那批“特殊貨物”為什麽在到達喀什前要被一名叫元浩的軍官接收,也沒有人過問在阿古柏行宮做過人質的五蘊命運如何——當然,斯坦因除外。他對那枚玉幣念念不忘。而且,這成為他到克什米爾工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1895年的偶發事件將杜笛、五蘊再次隆重推出。事件主人公是法國探險家杜特雷斯。杜笛以向導身份首次顯身沙漠,他對1874——1895年間的經曆諱莫如深。實際上,大家也懶探究——當然,斯坦因除外。倘若杜笛不把從駝唇文《法句經》賣給杜特雷斯,練就一身奔跑功夫的五蘊便不會從塔克拉瑪幹沙漠追到青臧高原。他想要回《法句經》。趕上探險隊時,他們正同土著發生衝突。杜特雷斯和大多數隊員被拋進滾滾江水。助手裝死,躲過劫難,然後巧裝打扮,輾轉回國。因為他很低調,幾乎貼著地麵前進,所以,五蘊沒有發現目標。否則,他將從青海、拉卜楞寺、蘭州、西安、鄭州、北京到天津,然後乘船到法國,最終與助手及《法句經》同時到達阿杜尼在巴黎的家中。

斯坦因十分關注杜笛、五蘊的亮相。在塔克拉瑪幹沙漠死裏逃生的探險家斯文?赫定帶來權威消息,他講杜笛如何識別野駱駝的蹤跡走出沙漠,這種高超的生存本領使他成功逃脫阿古柏追殺,因為他將“特殊貨物”交給了元浩,元浩帶著“特殊貨物”要到腳印綠洲建立約特幹王國,那個愚蠢的家夥迷了路,轉來轉去竟然撞進西征軍的營地,他隻好宣布自己棄暗投明。他用“特殊貨物”——該解密了,它們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來福槍——換來甘肅製造局生產的鳥槍,及一麵黃絲綢紅邊旗子,自報奮勇到腳印綠洲墾荒。腳印綠洲使斯坦因想起裸奔,他想阻止斯文?赫定的敘述。可是,敘述中不時閃現有關玄奘的信息:元浩打算在腳印綠洲實施屠殺,關鍵時刻,鳥槍發出隻比鞭炮聲響稍大的腔調。民眾以為,這是戈特策劃的行為藝術,很配合地,以最痛苦的姿態倒地。士兵、有出家願望的王圓籙解釋為玄奘顯靈,因為緊接著就發生了席卷整個南疆地區的黑風暴。斯文?赫定拿出一枚駝唇文玉幣,它就是那場大風從尼雅古城三米深的沙土裏吹出來。

這不是五蘊那枚據說會呼吸的駝唇文玉幣嗎?

對啊,五蘊送給我的。五蘊是個好孩子。他因為杜笛收了杜特雷斯的錢而追到青藏高原,要還給他錢,可是,杜特雷斯被拋進了江水裏,他常常為此懺悔。

斯文?赫定轉贈玉幣給斯坦因。在克什米爾停留的幾天,他還談到腳印綠洲原居民集體逃亡、元浩籌劃在腳印綠洲設立秘密槍枝製造局、王圓籙四處化緣要在腳印綠洲修廟、羊販子寒浞偷到一麵神奇的黃絲綢紅邊旗子後短短十多年就成了和田商人的領軍人物,壟斷著和田玉開采、加工、專賣……這些,斯坦因都不感興趣。他最著迷的還是玉幣。

玉幣使大夏在克什米爾亮相。他說嗅到了濃烈的和田玉氣息。他在第一時間求見斯坦因。多年來,大夏作為玉雕傳人,一直把古老而神秘的“蝌蚪文”作為紋飾使用,如果說這種早已失傳的文字還有絲絲生命,那麽,大夏就是世間僅存的根係,他那祖傳的,有大象、孔雀圖案的玉璧就是證據——大夏說他失散多年的弟弟帶著一塊玉璧,圖案正好是斯坦因玉璧的另一半,真奇怪!

斯坦因推測,“蝌蚪文”最早作為文字鑄在硬幣邊緣,以顯示當時王者的權威。後來,這種傳統才轉向玉器或其它器皿上雕刻。但是,從文字轉變到紋飾,是一個奇怪過程。根據歐洲漢學家說法,中國文字從紋飾發展而來,“文”是“紋”演變的結果,“文章”實際上就是“紋章”,本來是指器物上雕刻的花紋。大夏的祖先最早也許懂“蝌蚪文”,隻是到後來,隨著這種文字被廢棄,他的子孫後代繼承並發展“蝌蚪文”,形成獨特的“蝌蚪紋”,而文字本身的內涵全部喪失。大夏很輕鬆地就能辨別出各種不同類型“蝌蚪紋”的象征意義,卻不知道“蝌蚪紋”組合起來還有原始內涵。在“蝌蚪文”正式命名之前,大夏稱之為“駝唇紋”,這是所有別稱裏最為獨特的一種。斯坦因希望霍恩雷能夠研究這種文字,可是,這位文字專家近年來癡迷地解讀一種類似古梵文、來自新疆的神秘文書,根本騰不出時間。

斯坦因隻好根據艾倫建議,從有限薪水中拿出很大一部分,送大夏到法國,協助語言學家阿杜尼進行研究,讓“駝唇紋”複活。阿杜尼萬分感激,說他得到了神奇的文字“活化石”。他和大夏經過幾年潛心研究,終於破解 “蝌蚪文”或“駝唇紋”,並且定名為佉盧文。

好消息比賽似地跑向斯坦因——郵差同時送來了英國駐北京公使通過加爾各答轉寄來在新疆探險的護照。他立刻湧起幸福的狂濤巨浪。但他表麵依然平靜,使郵差根本無法察覺情緒變化。他反複欣賞漂亮的中國書法字體,然後,才打開緘口信,閱讀護照譯文:

總理衙門發此照予英國學者斯坦因。

茲據H.B.M.公使克勞德?麥克唐納爵士奏報,稱斯坦因博士擬攜帶仆從若幹自印度前往新疆之和田一帶,請發護照雲雲。

因備此照,由總理各國事務大臣蓋印發出。

仰沿途各地方官吏隨時驗核斯坦因博士之護照,並據約予以保護,不得稍有留難。

本護照事畢交回,遺失無效。

與護照一同寄來的,還有中文名片。斯坦因確信這一切都是現實後,才縱情地沉浸在喜悅的海洋中。為爭取這個機會,他寫過無數報告,費盡心血,在與政府官僚間耗去大量時間,沒有任何結果。他曾打算放棄努力。幾周來,他都處於極端絕望之中,決定與多年的戀人艾倫結婚,過具有東方情調的恬靜生活。可是,新疆突然向他敞開了大門!

如果說維也納大學印度語言學和古代史教授布勒先生把他從英國推向印度及克什米爾地區,那麽,同樣赫赫有名的大學問家霍恩雷就進一步把他推向了中國新疆——那是向往已久的神秘地區。狂喜浪潮襲過,痛楚的愛情島嶼顯現:艾倫正等著他的決定。如果走上中亞探險之旅,婚事又得推遲,如何給她說?

正在猶豫,艾倫敲門進來。他急忙收起護照。

“我看見郵差了,”艾倫憂心忡忡,“現在,我又看見了你的表情。”

“……親愛的,我很抱歉——”

“離你作出決定的時間還有三天!”艾倫意外地任性。一陣凝重的沉默之後,她揚起頭,“我請你慎重考慮,為了我,也為了你。”

“唉……”

“我愛你,你做的任何事情我都支持。”艾倫走過來,輕輕撫著斯坦因的肩膀,“多年來,雖然我並不喜歡波斯、克什米爾、突厥語和梵文,但是,為了與你朝夕相伴,我不得不把自己變成老古董。從德國杜賓根大學畢業後,又跟隨你到英國倫敦大學和牛津大學研究東方語言和考古學。憑著你的天賦和學識,完全可以在維也那大學謀到一個穩定職業,我們像東方人那樣,過夫唱婦隨的愉快生活……”

斯坦因握住她的手,眼眶潮濕了,“親愛的艾倫,我……”

艾倫歎息一聲,繼續說:“可是,當霍恩雷教授邀請你出任印度旁遮普大學注冊主任兼東方語言學校校長時,你義無反顧,並且不惜放棄匈牙利國籍。我知道,你做夢都想在克什米爾從事考古旅行活動,因為那裏是唐朝大和尚活動過的地區,你是那麽地迷戀玄奘和他的《大唐西域記》啊!”

“你知道,經曆了一段惡夢般的生活後,我在玄奘法師和唐朝大將高仙芝的指引下,重新回到了正確的人生航道上!從很小時候起,我就特別向往馬可·波羅的遊曆生活,看了《大唐西域記》,夢想已經變成堅定信念。我要沿著玄奘回國的路線翻越帕米爾高原,穿行中亞沙漠。”斯坦因說著,**飛揚。艾倫突然想起他裸奔時的情景。

她淚流滿麵,跪在地上:“父親就是在那次訪問新疆過程中被惡毒的尋寶人刺殺,母親悲傷過度,也隨他而去。我不想再回到曆史中,不能再失去你!你不是喜歡探索嗎?有《大唐西域記》、《馬可波羅遊記》就夠了,我們一起學習中文、回鶻文、龜茲文,還有其他民族的文字。親愛的,人的生命有限,讓世界各民族的文字帶著我們漫遊吧!”

“你真孩子氣,”斯坦因笑著說,“我從事的梵文研究還有很多工作要進行。例如,霍恩雷教授近年來投入極大精力研究來自新疆和田地區的‘梵文文獻’,他堅持認為那些神秘文字是古代梵文的變體。可是,我懷疑它們的真實性。”

“你有什麽理由?”

斯坦因拿出護照,“我隻有前往新疆,請尋寶人帶我到出土文書的地方考察,才能拿出證據來判定真偽。”

艾倫淚珠掛在睫毛上,臉色變得煞白,“你真的決定要去新疆?”

“這個機會來之不易……”

“那麽,婚事呢?”艾倫淚如泉湧,“難道我追隨你來到印度,就是為了給你同學、朋友的孩子當家庭教師?”

“再等我兩年,好嗎?就兩年!從新疆探險回來後,我們就結婚!”

“不!”艾倫流著淚,搖搖頭,“我知道你的性格,也許,到新疆後,你會永遠在喀什馬繼業的‘中國花園’住下去,而我,不可能在父親遇難的地區心安理得地生活!”

“唉……”

“我們原來約定的時間還沒到。三天後,倘若你仍然決定去新疆探險,那麽,就在屋後山頂古老的烽火台上放堆火,”艾倫苦笑一下,“每當你有重大事情,都通過大火來宣告。”

斯坦因轉過頭,望著窗外依然披著銀裝的雪山,心裏泛起陣陣漣漪。

多年來,每開辟出一片新的學術領域,他都邀請艾倫到郊外或山上放火,以示慶祝。他原打算把克什米爾的第一堆火獻給同艾倫的新婚之夜,可是,被敘述詩《克什米爾王記》搶先了——當初,他來印度任職,得力於布勒教授向著名東方學家霍恩雷的推薦。其時,布勒正在整理《克什米爾王記》。那是唯一現存的有編年史性質的梵文作品。由於大家對印度曆史的興趣,在他之前有很多人試圖在克什米爾地區找到《克什米爾王記》梵文原著,其中包括一些知名人士。雖然他們都有零星發現,但都未能如願。現存的本子經過多次傳抄,矛盾之處隨處可見,布勒期望能找到一本沒有筆誤的手稿,然後搞出較好的全譯本向歐洲推廣。1875年,他經到克什米爾地區進行過一次考察,經過多方查詢,已經找了原稿的真正保存者。遺憾的是,他隻讓布勒看一眼,就匆匆把手稿收藏起來。布勒推薦斯坦因到印度,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把這項工作繼續下去。斯坦因不負眾望,圓滿地完成了《克什米爾王記》原本搜集、整理,並且撰寫完導言、表格、注釋和附錄,交付印刷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