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紊亂的鍾聲2
終於,幸運者出現了!遊腳僧樂僔打開紙蛋,裏麵有黑色的佉盧文字母——它的形狀昭示著鍾聲產生、傳播、消失的路線。於是,樂僔在人們愛戴目光的注視下進入鍾樓,門口被和田玉石砌封,隻留下一個窗口,接受供養。在人們焦慮、擔憂和期待中,銅鍾震耳欲聾地響了。這是銅鍾誕生以來的第一聲。不管是神的旨意還是旗子的開竅,它響了!胖學者熱情洋溢地寫了一篇十八萬字專題研究論著,闡述絲綢之路與佉盧文字母的對應關係;巫師說,當年由於為斯坦因彈唱而被阿古柏害死的盲藝人靈魂附鍾,控製聲音,等“福王”、“裸奔”結束後才釋放;駝主昆侖說,鍾聲很像古典英雄誇父腳步,一旦跑起來,就沒有開始和結束;知州說鍾聲像和田城的眼睛,能洞察一切,並且及時提醒小偷遏止欲望,讓貪夫終止非份之想,等等。牢蘭的學術觀點頗有新意。他說,“遺書”與敦煌鳴沙山裏的地鍾是夫妻,通過聲音相聚。牢蘭說撞地鍾的人是行為藝術家楊大桶。牢蘭說很多人以為楊大桶在練克敵製勝的武功,想拜師,想偷窺,想摹仿,都半途而廢。許多和田人問:楊大桶是阿貓還是阿狗?楊大桶是金桶、銀桶、鐵桶還是飯桶?嗬嗬,他怎麽能同“遺書”相提並論?
“遺書”對這些言論不置可否,它盡量體現服務意識,功能、節奏根據人們需要變化,一天響十次,十天響一次,都正常。大家把銅鍾當成神靈、州長助理、仆人、兒子、老子、郎中、產婆、烽火、郵差,等等。銅鍾不居功自傲,它感恩:如果阿古柏統治再持續三年,銅鍾將在烈火中重新熔化成汁液,然後被鑄造成子彈和彈殼,完全違背佛像、香爐、錢幣和金駱駝的屬性。所以,感謝斯坦因當年的懸崖勒馬,感謝高貴的、神聖的、可愛的、無與倫比的,如果機遇好就等同於一片土地、半段河流、無數民眾與牲口的旗子,它使各種偶像脫離曾經擁有的文化符號還原成物質的銅,並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沒有旗子,銅永遠是生鏽的銅,而不是號令一切的鍾;沒有旗子,銅鍾還在勾起人們對“裸奔”、“福王”時代的痛苦回憶。“遺書”心甘情願讓旗子以躺、摟、係、拴、纏、套或騎的姿態在脖子上安家落戶。
鍾聲裸奔於角落與角落之間,所有生活、交易、偷盜、凶殺、隱私都留下它的腳印。換句話,銅鍾眼裏,所有存在都是**裸,**裸。鍾聲有顏色,是秋天胡楊樹葉那樣濃烈、壯觀的金黃。鍾聲有形狀,像高低起伏、連綿不斷的沙丘。鍾聲有重量,相當於古往今來進來野駱駝、家駱駝所有腳印的總和。鍾聲有味道,與和田玉、冰雪融水相同。鍾聲雅俗共賞,不分貴賤。鍾聲無所不知,無所不說。它允許和田及來往和田的各類人群按照其文化背景與方言自由解讀——嬰兒:吃——!吃——!吃——!
小偷:跑——!跑——!跑——!
商販:賺——!賺——!賺——!
元浩:槍——!槍——!槍——!
賈船:騙——!騙——!騙——!
知州:防——!防——!防——!
妓女:上——!上——!上——!
……
斯坦因精通德、英、法、希臘、拉丁、波斯、克什米爾、梵語、突厥語,對鍾聲卻無能為力。鍾聲無意掩蓋“神秘文書”的真相,也不為賈船、杜笛、卡特、下級官吏、尋寶人、情報販子及活著或死了的元浩等嫌疑對象設置障礙。鍾聲一直在坦誠傾訴,斯坦因卻聽不懂。鍾聲用於闐語說,雙性戀阿古柏害得元浩很慘,後遺症使那個貌似榮耀的將軍多年以後都不能席地而坐,他更喜歡站立、行走和奔跑。鍾聲用佉盧語說,元浩之所以冒死冒領來自印度的“特殊貨物”並進而策劃謀殺,是因為痛恨斯坦因的裸奔——那個無聊家夥通過行為藝術諷刺他是阿古柏的男寵。鍾聲用龜茲語說,元浩從裸奔開始,把仇恨傳染到斯坦因、戈特、誇父、狼、羊、駱駝、石頭、聲音、光及其它與藝術有關的物質、非物質。他將這些仇恨的對象統一命名為“斯坦因”。鍾聲用回鶻語說,目前,元浩與原腳印綠洲居民埋伏在沙漠中的某個秘密地方,伺機刺殺“斯坦因”。總之,鍾聲通過多種語言——隻要在人類發音器誕生過,不管活著還是死亡——以雪山的肅穆和莊嚴,神聖地傾訴。
很遺憾,斯坦因無法破譯。解鍾還須鑄鍾人,他求助寒浞。
寒浞喝著酒,探討問題,“尋寶人經常帶著古物回來,其中有不少文書。”
“我是說賈船發現的最大一批。”
“賈船?沒聽過。古代文書隻能由尋寶人找到,其他人連沙漠邊緣都不敢去,怎麽會找到古物?”寒浞的話裏似乎攙雜著裸奔的喘息。
“哦,那麽,尋寶人中,誰的古書最多?”
“讓我想想,對了,好像有人說瓦爾特在約特幹發現過一個古代書庫。”
“什麽時候?”
寒浞奇怪地望著他,“大概幾年前吧。”
“瓦爾特在哪裏?能不能見到他?”
“這些人跟風一樣,來無影,去無蹤。聽說他尋寶去了,要找到,恐怕得一個月時間。”
“那麽久?你可以帶我去他家嗎?”
“你怎麽能到他的狗窩去?那裏很髒,很亂,這些人經常到沙漠裏盜墓挖廟,跟魔鬼打交道,病毒亂飛,沒有誰願意到尋寶人家裏去。何況,瓦爾特外出,隻有老婆孩子在家。”
“那麽,他為什麽突然消失了?”斯坦因緊緊逼問。
“輸光錢,躲賭債去了。債主每天都去他家,揚言要把孩子賣掉,老婆哭天喊地,跪下求饒,唉,可憐得很。”寒浞像就世主那樣歎息,憂鬱,“現在,世風變了,賭博客跑到沙漠裏尋寶,種田人被商人雇去挖玉,而很有名望的雕玉人大夏、八荒卻當駱駝客!變了,一切都變了。我不清楚,是什麽攪亂了人們內心的平靜。”
看來,問題的症結在瓦爾特。賈船是不是他的同夥?他之所以故意在路山拖延時間,目的是讓瓦爾特有足夠時間躲藏,因為馬繼業從他手裏得到那些文書!斯坦因想立刻叫來賈船審問,但是,這個煙鬼現在肯定在貧民區什麽破舊房屋昏暗的燈光下,呼吸混濁空氣,與那些賭徒們為些小錢爭得麵紅耳赤……賭吧,抽吧,讓他這次徹底垮掉!反正已經通過寒浞向和田做借貸生意的人打過招呼,他的所作所為與考察隊無關。
馬繼業為什麽要選擇這樣一個卑鄙的惡棍當中文秘書?難道,中國讀書人除了做官,剩下的,連個像樣的師爺都挑選不出?
不明身份的人陸續找到營地,帶來有裝飾標誌的陶器碎片、古代建築的木雕部件、做工考究的小金猴、念珠、錢幣、小印章以及真偽難辨的玉製品。斯坦因欲擒故縱,以低廉價格收購。但他們對錢幣、裝飾品、小雕像等閉口不談,看來都已經熔化成金坨了。兜售古物的熱越來越多,花園熱鬧得像市場。胖學者鄰居緊張監視來人的同時,也疑惑地打量斯坦因——他不明白這個會大段背誦《列王記》、知識淵博的“洋大人”為什麽熱衷於同下層人大交道。莫非,鍾聲真能抹掉人與人之間的差別?
斯坦因初步斷定和田發現過大批用未知文字書寫的古書,但隻有少數人知道那個神秘的出土地。為了長久利益,他們嚴密封鎖消息,卻製造一些假象迷惑其他尋寶人。
傍晚,瓦爾特意外出現在營地。他帶來由殘存的十頁樺樹皮組成的“古書”,要價很低。斯坦因一眼就認出這種“古書”的文字與他在克什米爾見過的神秘古代文書極其相似。
“我還在喀什時就聽說你發現了一座古代書庫。”他不露聲色,望著這位精明的中年人,“可是,這種文書是假的!”
“老爺,你真會說笑話!這是我親自從沙漠裏撿到的,怎麽可能有假?”瓦爾特爽朗地笑幾聲,“我雖然專程從很遠的沙漠裏趕來,但並非一定要賣給你。”
“那麽,你為什麽要拿來?”
“你是洋人啊,想讓你看看,是不是你們國家的文字,上麵寫著什麽,如果內容不好,就燒了,再不能放到家裏,要死羊、死駱駝呢。”
“你不像尋寶人,”斯坦因話頭一轉,“我覺得,你更像商人。”
瓦爾特轉過頭,眼淚汪汪,“老爺,丟人的很,我說實話吧,這是杜笛給我的。他借了我錢,還不起,送了這本古書,說很值錢,超過我借給他錢數目的十倍。誰知道,我被那個毛驢子騙了,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
“我可以彌補你的損失,”斯坦因誠懇地說,“隻是,你得告訴我,在和田的尋寶人中,誰手裏還有這種文書。”
瓦爾特眯著眼睛想一陣,搖搖頭。
“杜笛同哪位尋寶人來往最密切?”
“以前他跟著拉孜在一起,後來,拉孜殺了洋人,跑到北邊去了,他就自己幹。你要是早來半月,準能在賭場中找到。”
斯坦因一楞,說:“你在撒謊——我在喀什見過杜笛!”
“……大概是我記錯時間了。”
“你剛才說,拉孜殺了洋人?”
“哦,天啊,我失口了!”
“沒關係,我不是來進行刑事調查,不過,你要說實情,否則,我會向潘大人舉報,讓你把監牢坐穿。被殺的洋人叫什麽名字,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
“……老爺,沒準哪天拉孜會像惡魔那樣回來……”瓦爾特猶豫一陣,沮喪說:“算我倒黴,禍從口出,我告訴你吧:被拉孜刺殺的洋人名字叫戈特。”
這不正是艾倫的父親嗎?
“慢慢說,別緊張。”
“以前,拉孜壟斷著沙漠尋寶行業,他還獵殺野駱駝,搶劫駝隊,販賣人口,總之,沒有什麽惡事他不敢做。”瓦爾特顯得很膽怯,“當年,戈特是阿古柏的尊貴客人,他和大多數英國人一樣,閑著沒事,到處搜尋古物,結果,冒犯了拉孜那隻野貓。特別是他從約特幹森林的大樹洞裏搜到許多古代佛像後,拉孜就尾隨他到‘腳印’村,殺了他。阿古柏卻咬定凶手是‘腳印’村民,一夜之間全殺了他們。”
斯坦因沉默良久,盯著他,“你怎麽知道這些情況?”
“戈特雇傭我父親拉駱駝,他後來講的。”
“你父親在哪裏?”
“已經去世了,”瓦爾特猶豫半回,說,“不過,父親帶回來了他收集到的十一頁樺皮書。”
斯坦因快速問:“從哪裏收集到的?”
“塔克拉瑪幹大沙漠。”
“我想帶領考察隊到那裏去看看。”
寒浞盯住斯坦因的眼睛,笑了,“你?進沙漠?”
“對!”斯坦因微微揚起下巴。
寒浞提問:“你知道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突厥語名字的意義嗎?”
“知道,‘進去出不來’。”斯坦因是個合格學生。
“回答準確,‘進去出不來’!”寒浞肆無忌憚地尖笑起來,“考察隊不但要‘進去’,還要‘出來’對嗎?就這樣,像那話兒的裸奔,進去,出來,再進,再出,出出進進,進進出出,不管最後大汗淋漓還是渴死道中,都要出來,對嗎?哈哈哈!”
“那麽,你把十一頁樺皮書拿來我看看。” 斯坦因平靜地說,“我沒有權利處置戈特的東西。”
“我看看可以嗎?”斯坦因給他一些錢,“如果真是戈特的遺物,我可以購買,回國後,將轉交給他的女兒。”
瓦爾特沉思默想一陣,最後,下了決心:“你要答應我,不能告訴任何人!”
“我發誓!”
“老爺,你知道,出賣死人的遺物要冒遭報應,”瓦爾特近乎哀求,“再說,我家裏有一窩孩子等著吃飯,所以……”
“你要多少錢?”
“少一個馬蹄銀,就不談這樁昧良心的交易。”
近年來,因為歐洲人大量收購,古代文書價格上漲不斷。看來,瓦爾特是個狡猾而老練的尋寶人,他對行情非常了解。
“十一頁樺皮書肯定是出土文物嗎?”
“要是有假,你可以退還給我,”瓦爾特拍拍胸部,“另外,我把這些年搜集到的所有古物都倒騰出來,任你挑選,好不好?”
“我憑什麽相信你呢?”
“哈哈哈!既然不相信我,還談什麽?我的房子、土地、老婆、娃娃都在和田,他們會飛了?”瓦爾特放聲大笑,“我們在寒浞的鍾樓下談生意,難道,謊言能勝過鍾聲?”
“好吧,你盡快把樺皮書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