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中國花園”相撞1
通往喀什的路上,斯坦因不斷問自己,當年,是否有過兩次隨同福賽斯訪問團翻越帕米爾高原的行為:如果說那是一場夢,歐洲人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沸沸揚揚的記憶?說果真有過那段經曆,這些雪山、冰川、山路、碎石、樹木、矮草及麥田為何如此陌生?
他被這些問題苦惱著,居然對十顆激烈競爭的太陽沒有知覺。而中國敏感,及時發現,並將這種罕見的天象解釋為兵災前兆,因為“八國聯軍”在瓦德西元帥統領下向北京步步逼近,兆象即將應驗。從喀什到敦煌,都能清楚聽見十顆太陽裸奔時、較量時、相撞時產生的劇烈聲響。月牙泉、三危山也有感覺,莫高窟部分壁畫被震掉,暴露出一座古代秘密書庫。由於發布消息者是從新疆返回敦煌不久的王圓籙,所以,無人留意。陽關、玉門關以西、帕米爾高原以東——就是古代所謂的西域,人們以為,又一次曠日持久的裸奔藝術將以喀什為中心,在新疆南部地區進行。策劃人阿古柏及其助跑者留給西域的深刻印象是膨脹、掠奪、血腥、暴力與色情,與喀什從容不迫的情調格格不入。1877年之後,喀什恢複平靜,來自世界各地的蜜蜂可以重新在雪蓮花、紅柳花、蘋果花、沙棗花、葡萄花之間飛舞,各取所需,釀蜜。匯聚喀什的各級官吏(彼德羅夫斯基和馬繼業除外)、傳教士、情報販子、駱駝客、藝術家、尋寶人、盜墓賊、屠夫、逃犯等形形色色的人群同望慕士塔格峰,同吸濃烈的沙棗花香,同樣,耳朵被無數蜜蜂的嗡嗡聲塞滿,鼻腔裏始終徘徊著牛羊肉腥膻味。
在喀什,人人平等,言論自由。所以,有個未經證實的消息在喀什大街小巷任意傳播:裸奔藝術家斯坦因正在逼近喀什,他將引發新一輪規模遠遠超過阿古柏時代的屠殺。喀什能夠接受十顆太陽裸奔或其它現代藝術,但是,永遠拒絕與之俱來的血腥屠殺和無恥掠奪。人們惴惴不安。接著,東方傳來劇烈撞擊聲——同當年阿古柏與西征軍的正碰、斜碰完全相同,甚至更猛烈。撞擊聲結束於名妓賽金花衝向瓦德西的裸奔。不久,又有撞擊聲誕生。新的撞擊聲始於瓦德西與賽金花在北京紫金城的**裸奔。裸奔把世界目光從血腥中解脫。進入暮年的歐洲貴婦人臨終前獲知,瓦德西就是創作阿古柏、斯坦因、戈特、“八國聯軍”等裸奔作品的行為藝術家;同時,她們不得不將另一個謎團帶進天國——當年,瓦德西還在娘胎裏,怎麽就能創作藝術作品?
不過,瓦德西與賽金花的裸奔路線隻限於北京故宮,並不像人們擔心的那樣,沿長城、烽火台衝向喀什,而斯坦因也打出“考古探險”旗子。大概是鮮豔奪目的野花和濃鬱的棗花香使斯坦因改變主意。無論如何,不搞裸奔就好。喀什恢複平靜。
其實,這是馬繼業絞盡腦汁避謠的結果。
十年前,斯坦因心中的無名英雄馬繼業以遊曆官身份到達喀什,努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建造能夠永久居住的房屋。他看中城外曾為元朝察合汗王別墅的荒廢遺址。“別墅”麵臨喀什河,背後是鬱鬱蔥蔥的果園,這種色彩一直飛向雪山,最高到達慕士塔格峰。即便以中國風水理論來要求,也是難得福地。隻是因為很多“鬧鬼”傳聞,已經廢棄——人們常常說半夜聽見“別墅”裏有位中年人用極古老的歌調彈唱,先後有數百名少女聽到歌聲後被迷惑,進入古宅,從此消失。馬繼業不怕鬼,他經過在清廷任職的父親朋友幫忙,輕而易舉得到這塊地方。他雇傭中國工匠修築堪與長城媲美的院落護牆,建起具有東方風格的高大房屋。內部裝修和擺設由新婚妻子凱瑟琳帶領歐洲工匠完成。
還在建設階段,彼德羅夫斯基就以戲謔口吻稱之為“中國花園”。馬繼業非常清楚其中包含的侮辱性內涵。那個老狐狸嘲笑他是混血兒,也向所有人暗示:馬繼業雖然修建房屋,但隻不過是一座“中國花園”,根本不能與名正言順的俄國領事館分庭抗禮。馬繼業十分厭惡這個名稱。可是,名稱不脛而走,小商販、屠夫都這麽叫,他隻好接受。喀什官方舉辦的宴會中,他偶然與彼德羅夫斯基相逢,索性大大方方地表示欣賞這個名稱,使那個趾高氣揚的家夥有一拳打空的失落感。近幾年,因為收集古代文書,兩人明爭暗鬥,發展到在無法避免的聚會中互不理睬。後來,他們有意避開對方,盡量不在公開場合照麵。
中文秘書賈船送來彼德羅夫斯基寫給斯坦因的請柬。消息真靈通,客人還沒到,請柬就送來了,而且,也沒有注明請誰轉交。這個老狐狸怎麽知道斯坦因今天下午到達喀什?看來,俄國人的情報工作還是很發達,不可小瞧。馬繼業想了想,讓賈船起草一個請柬,邀請彼德羅夫斯基攜夫人到“中國花園”參加為迎接斯坦因而特意舉辦的晚宴。
“你親自送去,當麵向他表達我的誠意。”
“老爺……”賈船猶豫不決。
“你去吧。他與我父親是同時代的人,理應尊重。你一定要邀請到。如果他推辭,你就說,這雖非正式聚會,但喀什的政要和名流都出席。”
下午,斯坦因帶領考察隊在預定時間到達。馬繼業攜夫人及工作人員在“中國花園”外麵的林陰路上熱烈歡迎。他還按照中國風俗,放了幾串鞭炮。
斯坦因與馬繼業一見如故,旅途的勞頓立刻消失。他迫不及待想了解有關古代文書的情況,可是,馬繼業不溫不火,慢條斯理地東拉西扯。斯坦因感到莫名其妙,正鬱悶,忽然聽到距離不遠的喀什城響起了炮聲。
“怎麽回事?”
“喀什道台動身了,來參加迎接你的晚宴,很多上層人士都將陸續到達。”
“有必要搞這些無聊的應酬嗎?”
“尊敬的學者,這些交往對考察活動來說很重要。從現在開始,十天內,你別想幹正事,全部時間要用在同各界人士的周旋上。”馬繼業見斯坦因滿臉茫然,進一步解釋道:“這是你考察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不要覺得接觸幾個中國苦力就理解了這個國家,根本不是那回事。隻有結識中國官員,你才能認識他們的文化和禮儀的奧妙。”
“明白了。”
客人陸續到來,馬繼業用漢語把斯坦因和拉姆、薩迪克介紹給大家。宴會即將開始,彼德羅夫斯基攜夫人乘坐四輪馬車來了。他用突厥語向斯坦因問好。
大家落座,斯坦因看不見五蘊、大夏等人。
馬繼業悄聲解釋:“中國官員特別在意等級製度,如果安排這些下人出席宴會,就等於嚴重冒犯他們。”
斯坦因在喀什道台右邊,如坐針氈。馬繼業卻談笑風生,應付自如,時而用漢語,時而用突厥語,偶爾也夾雜一些英語、波斯語,使那些木偶一樣呆板的清朝官員臉上有了些許朝氣。彼德羅夫斯基坐在道台左邊,寡言少語,但別人說話都很在乎他的表情變化。
禮節性敬酒結束,彼德羅夫斯基突然轉向斯坦因,旁若無人地大聲發問:“先生,你來到中國,是以哪國人的身份?”
大家住聲,麵麵相覷。前麵已經介紹斯坦因是英國人,他的護照、中文名片上也這樣注明,還有什麽疑問嗎?
斯坦因愣片刻,回答得模棱兩可:“我出生在匈牙利。”
彼德羅夫斯基的眼珠在裸奔,“可是,你已經申請放棄了匈牙利國籍,如果我掌握的情況沒錯,目前,你還沒有加入英國國籍,對嗎?”
“哦,是這樣,”斯坦因很快冷靜下來,彬彬有禮,說:“我是學者,此次來新疆隻為考察古代文化遺址,不屬於政治性外交活動,國籍並不重要。我之所以持有英國護照,那是因為在印度克什米爾工作,再說,考察活動受英國政府派遣。倘若在彼得堡從事研究,那麽,我現在拿的很可能是俄國護照。”
彼德羅夫斯基盯著他看幾眼,仰起頭,肆無忌憚地大笑:“雖然沒有俄國護照,我們還是要對你的安全負責!新疆不是天然的裸奔表演舞台!也並不像外界人士認為的那樣太平!”
馬繼業站起來,說:“確實如此,彼德羅夫斯基先生為新疆的安定圖團結付出了艱辛努力,借此機會,我向您表示敬意!接下來,我將推出今晚最隆重的節目:《胡旋舞》,獻給遠方來的客人,好不好?”
彼德羅夫斯基說:“很好,歡迎!”
眾人熱烈鼓掌。六個婀娜多姿的美麗女子身穿輕薄透明的服裝,伴隨著快樂活潑的音樂節奏走到宴會廳中央,眉目傳情,舒展肢體,令斯坦因耳目一新。
之後,是具有濃鬱江南風味的《采蓮舞》。
舞蹈結束,馬繼業舉起酒杯:“在座的各位大都來自江南,所以,特意準備了這個風格不同與邊疆的歌舞,希望大家喜歡。”
彼德羅夫斯基說:“我也很喜歡這個舞蹈,因為,它的中國風味太濃了,就像你純正的中國話一樣地道,哈哈哈!”
“先生,我的中國話是童年時代由我的中國母親教的,當然很正統。”
“希望你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首先,從申請放棄英國國籍開始,或者,把你那‘克什米爾公使負責中國事務特別助理’的光榮頭銜充實充實,以免給中國朋友造成迷惑,讓他們誤以為是一種正式官職,哈哈哈!”
馬繼業不動聲色,“謝謝指導!我不但會說中國話,還會說英語、德語、法語、梵語、波斯語,另外,與您一樣,也能說流利的俄語和突厥語——這是我們唯一的相同之處。如果說,突厥語目前沒達到運用自如的水平,我很慚愧。但是,我年輕,有足夠時間學習。”
“我可以明言:你永遠也達不到我的程度,如同無法企及慕士塔格峰!”
喀什道台滿臉嚴肅,輕輕咳嗽一聲。
旁邊的官員站起來,說:“各位,為迎接英國教育大臣斯坦因先生,我們特意準備了小小的節目,能不能賞光觀看啊?”
大家表示歡迎。
演唱結束,彼德羅夫斯基起身告辭,其他中國官員也陸續告退。
接下來幾天,斯坦因按照馬繼業授意,回訪喀什重要行政官員,送上輕重不同的禮物,並接受各級官員流水般的宴請。喀什道台收到精致的左輪手槍後,表現出極大熱忱,破例同他一起騎馬在主要街道上散步,說笑。此後,中國官員都爭先恐後地宴請斯坦因。
喀什遠離大海,完全遺忘了阿古柏時代的陰影,也絲毫未受瓦德西裸奔風格影響。
斯坦因專程拜會彼德羅夫斯基,謙卑誠懇,再三表示自己隻是想揭開新疆古代曆史文化神秘麵紗的學者,並不是傳聞中所謂的“間諜”、“裸奔藝術家”。彼德羅夫斯基對中亞古代文化了解頗多,同斯坦因有不少話題。談到興頭,他拿出從新疆南部地區搜集到的古代文書炫耀。斯坦因驚訝地發現,其中一些用神秘文字書寫的文書與霍恩雷奉為珍寶的“古書”非常相像。由此可見,這種“文書”流傳範圍極廣。
這過程中,斯坦因還意外發現一位來自歐洲的傳教士也住在“中國花園”,他每天都搖著銅鈴,用乞討來的錢在貨箱改製的祭壇上做彌撒。
“可別小瞧牢蘭,他精通多種語言,知道不少事情,”馬繼業說,“他年輕時恪守信仰,秉性浪漫,幾乎遊遍中國古代地理概念中的西域。到達和田那年,得知西域最後一位遊腳僧樂僔進入幾乎完全封閉的鍾樓修行,很感動,皈依佛教。但是,新疆的佛教寺院早已毀壞,或被沙漠掩埋,他隻好四處遊曆。後來,他受邀住在俄國大使館。再後來,彼德羅夫斯基發現他隻會召集三教九流通宵達旦地談天說地,並無利用價值,便默許使館人員將他驅逐。我邀請他到‘中國花園’生活。他沒有壞心,對任何人都熱情。凱瑟琳依靠他的奇聞軼事排遣身在異鄉的孤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