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給“特殊人才”的“下馬威”

《知音》雜誌刊發我的第二篇稿件,也就是我與“養蠍大王”的恩怨故事後,幾乎每天都會有《知音》編輯向我約稿。我到《新聞天地》雜誌社報到的第二天,有個叫牛嗥(化名)的編輯來長沙,一定要請我小酌一杯。

牛嗥是西北人,喝酒豪爽,人也很大氣,他一口氣點了五六個菜,還自帶了一瓶52°的枝江酒,與我對分了。他與我談《知音》的趣聞軼事,高興處哈哈大笑。牛嗥說:“以後你就是我哥,我親哥,有好線索要先報給我……”

那次,他是帶著線索來的。說是長沙某寫字樓有個人跳樓,樓下聚集了黑壓壓的一大片看客,有人看得不耐煩了,就高喊:“你跳呀,快跳呀……”最後,跳樓者在看客們的慫恿下,縱身跳下身亡。按說,這是一個突發事件,難以寫出《知音》所要求的“一波三折”。這種早被魯迅先生所批評過的麻木看客至今仍在,讓我的心靈很是震撼。盡管此稿在《知音》刊發的可能性不大,我還是攬下了這活兒。

稿子采寫完成後,因有感而發,我加了一個言辭犀利的編後語。沒承想,稿子沒能刊發,卻把《知音》主編洪妮(化名)引來了長沙。

在長沙某賓館,洪主編開門見山地對我說:“你以前在《知音》發的兩篇稿子都是我簽發的,感覺很好。這個稿子雖然因為故事本身單薄不能發,卻讓我十分欣賞。一直以來,《知音》的作者大都寫稿毛糙,把精編的工作交給編輯來做,你這個編後語寫得很見功力,現在《知音》編輯中能寫出這樣編後語的不多。我特意在網上搜了一下有關你的情況,覺得你很適合做一個《知音》編輯,所以我特意抽空來長沙,請你加盟《知音》……”

對此,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知音》是全國名刊,能在《知音》上一個稿,對作者來說都是莫大的榮幸。去《知音》做編輯?我想都不敢想!這個**對我無比巨大。可是,那時我剛到《新聞天地》雜誌上班,總不能剛報到就辭職吧?這顯得有些不厚道。我說:“還是緩緩再說吧……”

洪主編說:“你在這個雜誌社一月能拿多少錢?以你的能力,在《知音》工作一個月也許要頂你在這個單位工作半年。現在全國報刊整頓,有多少編輯記者失業,有多少人做夢都想進《知音》,你比我更清楚,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洪主編的話很有煽動性。見我還在猶豫,她又說:“你要是願意過去,我給你申請作為‘特殊人才引進’。這樣的話,你可以一進去就是正式編輯,不需考試,也沒有試用期。而且,可以給你分一套8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當然,那隻有使用權。《知音》的規定是,在那工作滿十五年後,可以給你產權……”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答應隨她一起去武漢參加《知音》的春節團拜會,用她的話說,是“先去感受一下《知音》的氣氛”。

在2004年的知音集團春節團拜會上,我見到了傳說中的知音掌門人胡勳壁和《知音》二號人物雷一大。上千人的大禮堂裏,《知音》人個個精神抖擻,從老總們嘴裏傳出的利潤數字讓我振奮不已,而他們提出的“讓紙張打敗鋼鐵”的口號,更是讓人血脈賁張……從《知音》回來後,我認真地思考著這件事。我想,要想在傳媒領域有所作為,一定要到大環境中去曆練。

這時,我麵臨另外一個問題。我戀愛了。準確地說,是處了一個對象。

經某媒體領導介紹,我認識了財務工作者汪曉。其父母是毛爺爺時代的媒體前輩,寬厚仁慈。

洪主編鼓動我去《知音》工作時,我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要離開長沙去武漢工作,這事,我不可能不和她商量。

聽我說了前後經過,汪曉說:“你去吧,武漢離長沙也不遠,《知音》那多有名啊!你能被《知音》看上,說明我沒看走眼……”

我硬著頭皮向《新聞天地》雜誌領導說明情況,剛報到就離職了。至今想來,仍覺愧疚。去武漢前,我們在長沙簡單地擺了兩桌酒,主要是汪曉家的親友,算是結婚了。

遵洪主編所囑,我來《知音》工作的事,事先沒有向任何一個《知音》編輯透露。上班第一天,牛嗥見了我,如同大白天見了鬼一般。得知我來知音做編輯,他的臉立馬就拉長了,好像根本就不認識我。按慣例,來了新編輯,編輯部要開一個小型歡迎會,並去餐館小撮一頓。

開完歡迎會後,牛嗥回到自己座位上,突然自言自語地說:“媽的,現在什麽鳥人都能進《知音》,當這是菜市場啊……”

當時,大家都在埋頭編稿,編輯部很靜。他這話人人都聽清了,都抬起頭來望著我。我一時麵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但我想了想,忍了。

第一次開選題會時,洪主編聽完大家所報選題後,說:“這裏有‘知音熱線’送來的一個線索,請安然君(化名)和新編輯一起去做這個選題……”

這個選題的大致情節是:上海鬆江區一個女碩士被一個無業遊民所騙,生下三個孩子後,碩士騙走了父母的養老錢失蹤了。碩士的父母向《知音》求助,希望女兒麵對現實,回歸家庭。

按照洪主編的安排,由我們一起去上海采訪,由安然君寫初稿,我當編輯最後把關。編輯費、稿費均分。

安然君是東北人,當時已年近五十。據說其年輕時因言獲罪,在獄中度過了二十年時光。出獄後寫了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產生了較大影響。安然君填了出差單,領了出差款後,和我商量行程。我說:“我是新兵,您是前輩,您多帶我就行,我聽您的。”

他說:“那好吧,我分析一下路線明天上午再告訴你。”

翌日上午,我打安然君的電話一直無法接通。至午飯時,他回電話過來,說他因臨時有點私事要辦,已到上海,並將他所住的賓館告訴了我,要我馬上買機票趕過去與他匯合。我風風火火趕到他所在賓館,打電話問他在哪?他說:“我正在當事人這采訪呢,你快過來吧。”

我來不及放下行李,攔了一輛的士趕到當事人家裏時,他正在與當事人道別。見了我,他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你不用忙了,我都采訪完了……”

聞此,我心裏一股無名火起,卻又發不出來。

在上海轉悠兩圈後,我們一起回到武漢。僅一個晚上,安然君就把初稿寫出來了。洪主編要他將稿子發給我精編,他很不情願地說:“我這老編輯了,稿子還用得著新編輯精編嗎?”

《知音》編輯部是一個很大的辦公室,幾十號人在一起辦公。主編和我們談話時,她辦公桌旁的人都聽得到。安然君說這話時,一旁的牛嗥突然站起,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特殊人才啊!”

全場一時鴉雀無聲。

主編麵子上繃不住了,說:“你不吭聲,沒人當你是啞巴。”

主編繼續對安然君說:“你這樣做就不對了,這個線索是‘知音熱線’轉過來的,又不是你找的,我安排你倆一起做,編輯費、稿費就是一人一半……”

“那可不行!”安然君突然情緒激動起來,“這稿子從采訪到寫作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憑什麽和他分?最多給他署個名。再說,一個線索犯得著叫兩個人去采嗎?這不浪費嗎……”

這時,牛嗥又一次站起來,像說單口相聲一般爆出兩個字:“變態!”

編輯們停下手中的活,望望主編,望望我。我不知當時是一種什麽感覺,也不知他究竟在罵誰,想發作又找不到突破口。最後,主編作出的決定是,稿費全部給安然君,我得三分之一編輯費。

那天下班後,洪主編要我慢點走,她有事和我說。等大夥走後,她對我說:“我手上有個稿子,是必發稿,弄不好還會得大獎,你好好編一下吧……”

這種特殊關照,讓我一時感激不盡。

《知音》編輯加班編稿是家常便飯。我新來乍到,更不敢怠慢。那段時間,我幾乎天天晚上在辦公室加班。牛嗥很少加班,他對我的這股子拚勁很看不順眼。

那天一大早,牛嗥風風火火地進來後,在他辦公桌前站定,突然發飆,大聲吼道:“昨晚上誰在辦公室加班?”

我說:“我……”

他把桌子一拍:“你屬老鼠的嗎?剝那麽多瓜子殼在我辦公桌上?”

我呼地一下站起來,說:“我從沒有在辦公室剝過瓜子,你再這樣挑事,我一杯子砸在你頭上你信不信?”

我以為衝突難免,誰知他隻是嘟嚕兩句,不再吭聲。

這事之後,我一連幾天情緒低落。我覺得這兒的同事關係不僅僅是複雜,幾乎是惡劣。好幾次,我都有一種衝動,想把牛嗥這家夥揍一頓之後走人。

誰知,編完這期稿,在等待老總定稿的間隙,牛嗥竟主動邀我喝酒。我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特意在手提包裏放了一根小鐵棒,心想,隻要他說出什麽不恭之言,我立馬就動手揍他。

那是在《知音》大樓附近的一個小餐館裏,和他一起的還有安然君。他倆是北方老鄉,常在一起聚餐。我感覺到危險係數加大了,有點想退出。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牛嗥一把將我拉住,按在椅子上,說:“別走呀,坐下!我有話和你說。”

牛嗥好酒,在長沙時我倆就把一瓶白酒喝了個底朝天。此時他又要了一瓶枝江酒和我對分了。安然君是不喝酒的,他滋滋地吸著煙,把煙蒂往地下一扔,好像隨時要向我動粗的樣子。

牛嗥把一大杯酒猛地喝去一大半,眼睛竟濕潤了,也不望我,低著頭說:“我知道你恨我,想揍我,可是,我就是想不通,在長沙我們聊得那麽投機,你竟然一點口風都不透給我,突然就成了我的同事,我還指望著你當我的作者給我寫稿呢。我們北方人性子直,拐不過這個彎來,你別在意……”我說:“那是洪主編特意叮囑的,我沒辦法……”“你以為我真是生你的氣啊?”牛嗥和我碰了一下杯,說,“我也不知道生誰的氣,我口口聲聲罵著變態,我自己都不知道罵誰……變態……”幾口酒下肚,我又看到了他在長沙時的那副德行。他說:“今後,你是我哥,是我親哥……”那樣子憨態可掬。安然君並沒有像電影鏡頭裏那樣把煙頭往地下一扔就動粗,他有些動情地對我說:“你想想看,我在監獄裏待了二十年,我耍起滑頭來,誰也沒轍。上次采訪那事吧,我是做得不地道。我們在監獄的時候,不都折騰新犯子嗎?我也就是想折騰你一下。在《知音》這環境裏,我們都被折騰得變態了……”

借著酒勁,我拉著兩人的手,說:“相聚就是緣,讓我們珍惜吧……”牛嗥指著我說:“酸……真酸!我告訴你,從今往後,我們是戰友,更是敵人,這話……你懂嗎?”我說:“這,有點亂,有點亂……戰友和敵人,能在一個戰壕裏?”“這不就叫變態嗎?”安然君接過話頭說。之後,牛嗥和安然君就一起數落《知音》的種種“變態”來。但此時,我對《知音》以及“知音人”突然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一個完全市場化的大媒體,沒有殘酷的競爭,就沒有燦爛的未來。在市場的大潮裏,“變態”,何嚐不是一種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