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客來了

北宋文人趙令畤的集子《侯鯖錄》(《唐宋筆記史料叢刊》,中華書局,2002年9月版)主要記錄曆代詩文瑣事,名物考據辯證等,其中“卷第六”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南京人家掘得一石,上有字可考,雲:‘豬拾柴,狗燒火,野狐掃地請客坐’,不知是何等語也,殆非人間情狀。殊可懼。”

這裏的南京,指北宋陪都應天府,即今河南商丘。人們對石碑上的“豬拾柴,狗燒火”之類的文字感到非常奇怪,不知所語何事,覺得描述的完全不是人間情狀,十分詭異恐怖。其實,這上麵記載的是民間流傳的童謠兒歌,對下層百姓來說,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了,可惜舊時文人對此“小兒科”的東西重視不夠,把民間童謠看成是上不得廳堂的另類,不入流的瞎話。采取不過問,不理睬的態度,以致木然不知,百無了解,至於曆代典籍上就更少有輯錄和評說了。

趙令畤生於1051年,其生活年代距今近千年,也就是說,“豬拾柴,狗燒火”這類童謠兒歌的問世,至少有一千年了。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思想啟蒙運動的出現,給中國傳統民間歌謠的收集、整理、研究工作打開了大門,開創了新的天地,使其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成果之一。所幸民間口傳,綿綿不絕,所幸這些幾乎絕唱的民間文化珍品,終於有機會被人記錄成文字,登載在書本上了。

朱介凡,我國著名民間文藝學家,謠歌諺語學家。1912年9月28日出生於武昌,從小受母親教育啟蒙,學會了許多武漢童謠兒歌, 1948年移居台灣。朱先生致力於中國民俗文化尤其是諺語、歌謠等方麵的研究,成果卓著,卷帙浩繁,堪稱大家,1977年12月,他編著的《中國兒歌》在台灣出版,本書一共收錄了中國各省兒歌1501首,其中湖北125首,大部分為武漢兒歌,很多是朱先生幼時習唱的記錄。 《中國兒歌》第155頁上有這樣一首:

金銀花,十二朵,大姨媽,來接我,豬拿柴,狗燒火,貓兒煮飯笑死我。

此係一首武昌童謠,篇幅不長,讀起來卻洋溢著溫暖和親情,朱先生幼年的時候經常念唱,以致經年難以忘卻。其自注曰:“所湧起的歡樂情味,老年思之,猶如昨日。孩子在這世界裏,隻覺其太和諧,太美好,太喜悅了。”

更讓我們關注的是“豬拿柴,狗燒火”的句子,這和一千年前的趙令畤記載的“豬拾柴,狗燒火”幾乎完全相同,我們沒有理由不說,這是民間傳承千年的真實記載和反映。

這類趣味盎然的“客來了、動物待客”的童謠在我國流傳甚廣,比如1923年1月28日出刊的《歌謠》第1卷第7號上載有山西童謠:“狼打柴,狗燒火,貓兒上炕捏窩窩,捏下三個好窩窩,我一個,你一個,該咱放羊老兒丟一個。”

朱介凡先生多年來,收集到的南北各地類似“客來了”的歌謠多達29首,並在其著作《中國歌謠論》第五章“兒歌”篇中,以這類題材為例,著重論證了“兒歌源流之久長”以及流變、傳承等問題,這根斷弦又被朱先生重新連接起來。

武昌有,漢陽也有,《蔡甸民間歌謠集成》(武漢市蔡甸區文化館編,1998年內部刊行))第183頁上就登載董明霞搜集的另一首《客來了》:

牛來了,馬來了,張家的姑娘回來了。雞打鼓,鴨打鑼,鴉雀忙唱迎接歌;豬拾柴,狗燒火,貓子撈飯燙了腳;牛坐席,馬陪客,鵝娃端茶打得得。

撈飯,瀝飯,大米煮到表麵發軟時,將米飯與米湯分離,謂之瀝飯;瀝出的飯還要用火蒸熟或者汽熟,瀝出的米湯可煮鍋巴粥,這是湖北農村常見的一種煮飯方法,至今尚存,瀝:lí。一作“漓飯”。打得得,方言,形容走不穩,一走一顫。鵝娃,小鵝仔仔。

為了迎接張家的姑娘回到娘家來,這裏麵出場的動物就更多了,有耕地的牛、拉轅的馬,岸上的雞子,水裏的鴨子,天上的鴉雀、圈裏的豬,門前的狗,四處亂竄的貓子,還有一走一顫的小鵝仔仔,它們各自忙個不停,卻又分工明確,配合默契,井然而有序,有打鼓的,打鑼的,唱歌的;有拾柴的,燒火的,撈飯的;還有端茶的、坐席的,陪客的。好一幅生動的畫麵,好一處動人的場景。這哪是動物世界,分明是人間溫情。

漢陽有,新洲也有:

天上星,亮晶晶,楊樹杪,鋸胡琴,胡琴破,十二個。鴉雀挑水往橋上過,嘿吙呀吙壓不過;豬撿柴,狗燒火,貓子瀝飯笑死我;牛坐席,馬陪客,驢子掇菜跑不得。雞洗碗,啄破盆,老鼠關門笑死人。

選自桂琴甫手寫稿《新洲縣古今民間歌謠》第174頁,原注1957年搜集。略有改動。桂琴甫原係武漢市新洲縣漲渡湖中學的老師,多年來致力於民間歌謠、民間故事的收集整理研究,本資料係桂先生1986年的手寫稿,上載有桂先生從20世紀50年代至八十年代搜集的新洲民歌300餘首,新洲童謠50餘首,未出版。

樹杪:即樹梢,杪,miǎo。鋸胡琴:鋸,gè,拉,原寫作“割”,王群生先生考證為“格”字。嘿吙呀吙:象聲詞,挑擔子時發出的聲音。掇菜:掇,duó,用雙手平舉著拿,也用於一般的“端”。

一篇妙趣橫生的童話故事,用童謠常見的“三、七”句式表現,先後出現了“鴉雀、豬,狗、貓子、牛、馬、驢子、雞、老鼠”等九種動物,這些孩子們熟識的動物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在那裏勞動做事,一個個手忙腳亂,卻又一本正經,煞有其事,實實令人好笑。

這三首疑似傳唱了千年的武漢童謠,語言生動,妙趣橫生,口口相傳,源遠流長,我們是不是有責任讓它們繼續流傳下去呢?

朱介凡《中國兒歌》封麵(台灣台北純文學出版社,1977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