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吃了餅子,套了頸子

似“吃了餅子,套了頸子”這樣的武漢老話現在很少有人說了,畢竟時代不一樣了,這“吃餅子”和“套頸子”有什麽關係呢?話還得從頭說起。

自古以來,不論貧富,婚姻都是人生中的大事,民間也形成一套完整的婚嫁程序和習俗。有“議婚、相親、納聘、報期、迎娶、拜堂、鬧房、謝人、回門”等。“納聘”,也稱“下聘、過禮”。就是送接聘禮,履行訂婚手續。

朱天民《各省童謠集(第一集)》(商務印書館,1923年第1版)第79頁上刊登了一篇名曰“過禮”的武昌童謠:

小板凳,搭高台,媽媽家,過禮來。八對雞,八對鴨,八封餅子八封茶。

媽媽家,指未來的婆家。茶,也叫“下茶”或“茶定”,舊時訂婚聘禮的代稱,如三茶六禮、受茶、茶紅等。

傳統婚俗中,“納聘”是一個重要環節,舊時武漢習俗,禮品分“幹禮和非幹禮”兩種。幹禮是彩禮銀和新娘衣物等,非幹禮是豬肉、雞、魚、糕點、糖等,一般要送豬肉一刀,餅子(或饃饃)一千,雞、魚、糕點若幹,都要雙數。有錢的人家送餅子,最好是汪玉霞的喜餅,有麵子,家境差一些的送饃饃,數量也會相應減少。這餅子饃饃由女方送給自家的親戚朋友、街坊鄰居等,實則向外公告“女兒已經許了人家”。 地上無媒不成親,在包辦婚姻時代強調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年輕的男女是無法自由戀愛的,自己的婚姻由別人做主。武漢老話“男怕入錯了行,女怕嫁錯了郎”。對於男人來講,包辦婚姻的傷害相對要小一些,男人可以嫖院納妾,另尋感情寄托,而對於女人來講,婚姻就是一次性豪賭,嫁錯了人,則是一輩子的無底深淵。

黎錦暉、吳啟瑞、李實搜編《中國廿省兒歌集(第五集)》(中華書局,1923年10月第1版)第3頁上有首“紅袖頭”的童謠: 紅袖頭,綠裏子,養個姑娘換餅子;餅子換了大家吃,針頭抹線娘著急。

陳和祥編著:《繪圖本童謠大觀》,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7月重版第215頁,也選有這首武昌童謠,原題《姑娘》,朱介凡《中國兒歌》34頁亦有載錄,文字無差。

餅子不是那麽隨便好吃的。貪圖彩禮,胡亂應婚,這位在家沒有地位,沒有話語權的母親,看到女兒將嫁人不淑,前景堪憂,雖其心如焚,卻又無可奈何,隻能在那裏幹著急。

前人感歎“姑娘菜籽命”,姑娘就是一粒菜籽,撒在肥地裏就肥,撒在瘦地裏就瘦,多數人是無法改變自己命運的,隻得聽天由命。對於女人來說,千大萬大,嫁個好男人,唯此為大。

武漢民間歌謠中,有許多女人控訴包辦婚姻的內容,我們把它叫做“女兒苦情謠”。

韭菜開花滿地鋪,金鑼金鼓嫁小姑,小姑的命不好,一嫁嫁個駝背佬,上床要我背,下床要我馱,這個冤家奈不何。

朱介凡《中國兒歌》第108頁。朱母述唱。

武漢有俗語:“男服先生女服嫁”,不服又能怎麽樣?最多隻能自歎命不好,埋怨幾句而已。冤家,指丈夫,一個給自己帶來痛苦而又莫奈他何的人。奈不何,對人對事沒有辦法,表達上,武漢話有“我奈得何他、我奈得他何、我奈不何他、我奈不他何”等多種形式,很有意思。舊時的“罵媒”之俗,是有深刻的社會原因的。

莧菜梗,梗也紅,根也紅,韭菜開花重打重。母媽把我說的鹽船上,腳蹬舵,手扯蓬,張開口,嗬南風,眼淚流了幾茶盅。

選自北京大學歌謠研究會《歌謠》第一卷第16號(1923年4月29日出刊)第5版,黃樸搜集。劉經庵編《歌謠與婦女》第13頁上亦有刊載,原無題,特別注明是“湖北漢陽的”。 莧,hàn,原作“漢菜”。重打重:形容一蓬一蓬的。母媽:母親。鹽船:專門從事食鹽運輸的船隻。舊時,食鹽是重要的民生物質,也是國家稅收的重要來源,曆代基本上都實行專營,各地鹽號均擁有一定數量鹽船。蓬:特指船帆。嗬:hō,吸,把氣體吸進肚裏。茶盅:一種喝茶專用的無把小杯。此處形容淚水多。

楚劇《雙玉蟬》演唱了這麽一個悲情故事:少女曹芳兒,其父酒後失言,弄錯了屬相,將其誤配給尚在繈褓中的嬰兒,造成了人生災難。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明知對方是小娃娃的情況下,還行婚嫁的現象,即所謂的“小女婿”。小女婿是舊時特有的一種社會現象。名曰做媳婦,實際是一邊給婆家當女工,一邊照顧“小丈夫”,而男孩成人後,往往另娶新妻,作為女方,身不由己,荒廢青春,命運是十分悲慘的。

湖北地區有不少關於“小女婿”的歌謠,以京山、天沔一帶流傳的最有名。武漢也有類似謠歌,如朱介凡《中國兒歌》第110頁載:

大姐姐,人也長,一嫁嫁個小新郎。替他脫鞋抱上床,三更半夜哭爹娘。年紀小,瞌睡長,一鼾鼾到大天亮。

還有由陳伶俐提供的:

小女婿,一十三,一次能背兩塊磚。小女婿,生得美,長成兩條打雞腿。小女婿,冇得床高,一夜**兩泡尿。小女婿,三尺長,你是兒來我是娘。小女婿,你再??,就把你丟在外麵喂豺狼。 小女婿現象是舊時代社會特征和當地醜惡民俗相互滲透的結果。

還有萬惡的童養媳現象。童養媳又稱“待年媳”“養媳”,就是由婆家養育女嬰、幼女,待到成年正式結婚,舊時在民間甚為流行。童養媳,多為窮人家的女兒,窮爺窮娘養不起,隻得早早送人求一條生路,大多童養媳地位低下,生活悲苦。

天上星,顆顆勻,地下小媳婦難做人,一升大麥磨兩鬥,還說小媳婦趕人情。 選自北京大學歌謠研究會《歌謠》第二卷第4期(1936年4月25日出刊)第8版,李四傑搜集。盧前《歌謠》抄本,朱介凡《中國兒歌》第118頁亦有載錄。 媳婦難為,做童養媳的更是痛苦不堪,此謠是一形象描敘。

羅時漢《白沙洲蘆家》第115頁所載的歌謠就更具體了:

天上的烏雲趕烏雲,地下的小媳婦難做人!五黃六月薅花草,冬九臘月絞車心。車心絞到夜三更,身上凍得冷冰冰,抓把稻草來烘身。爹爹看了不做聲,婆婆看了水竹條兒抽斷十八根。丈夫看了不忍心,跪在地下求母親:她是桃花我是根,桃花謝了自成人。 五黃六月:指陰曆五、六月間天氣最炎熱的時候,五黃,五月江南梅子熟,所以叫“五月黃梅天”,其總體氣候特點是氣溫高、濕度大、氣壓低。冬九臘月:數九天,寒冬臘月,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用稻草來暖身避寒,武漢舊稱“黃花菜煨肉”,還把這種煨身子的稻草叫“黃絲被窩”(詳見朱建頌《武漢俗語縱橫談》第177頁)。

抓把稻草暖身,竟遭婆婆毒打,“水竹條兒抽斷十八根”,可謂惡雞婆,惡之極也,幸好尚有丈夫為之求情,說好話。此謠是首小敘事詩,通過對惡婆婆大施**威、小媳婦悲慘境遇的描寫,從一個側麵反映了舊時宗法禮教的殘酷無情。

朱介凡《中國兒歌》第119頁載錄的《我哭》則是錐心刺骨的喊叫:

我哭!天也平,地也平,隻怪爹娘心不平,將我說在苦竹林。我要柴,山又高;我要水,水又深;公婆打我最無情,丈夫也欺淩。

苦竹林喻痛苦不堪的處所,也就是通常言道的“火坑”。

蕎麥開花朵對朵,爺娘養我做什麽?要我腳踏碓,要我手扯磨,這性命難得活。婆婆打我三麵棍,爹爹打我九揚杈,含倒眼淚走娘家。娘說女兒不該來,他裏打死他裏埋,要他裏金蓋銀棺材,要他裏大兒掌大拜,要他裏細兒掇靈牌,要他裏爹爹戴孝帽,要他裏婆婆哭乖乖,要他裏女兒穿白鞋。

選自桂琴甫手寫稿《新洲縣古今民間歌謠》第175頁。

在婆家受累挨打,回娘家卻遭非議,親娘口裏的“要他裏,要他裏……”,俱是空話不說,而且是以女兒之“死”為前提,為代價的,聽了真叫人膽顫心寒。哭訴無門,萬般無奈,悲情女子隻得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叫喊:爺娘養我做什麽?

舊時的包辦婚姻,套了女人的頸子,而且一套就是一輩子! 清代木刻圖《拜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