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冰與火”、“冷與熱”

鼓皮房冬冷夏熱,冷起來冷得難受,熱起來熱得難熬。

房子的密封性很差,熱脹冷縮,一到冬天,就會有一道一道的細縫。小時候的武漢,天氣好象格外地冷一些。寒冬臘月,天寒地凍,房簷下吊著半尺長的淩柱子,江麵上呼嘯著淒厲的、令人心悸的北風,這時,你能深刻體會什麽叫“威風凜凜”。住在鼓皮房裏,外麵仿佛有千百個風婆子爭著擠著要進來,一旦進來了,就像刮痧一樣,用刀子刮你的臉。

入冬前,各家要把四處的裂縫粘貼起來,到過年時,再用白紙把家裏重新糊褙一遍,又擋風,又亮堂,家裏也就有了新年的氣象。白天,人們靠煤球爐子取暖,年老體弱的就終日提個烘籠放在懷中,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涼。一到夜晚,人們就早早地偎進了被窩,有的家裏用銅暖鍋,有的就用醫用吊瓶灌上開水來焐腳,增加熱量。

相比而言,夏天就更難過了。如果說武漢是座火爐,那麽三皇街就是這座碩大的火爐上的一個小蒸籠。這裏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說是有個三皇街的人死後在閻王爺的油鍋裏麵玩耍嬉鬧,閻王爺大驚,後來一了解,才曉得三皇街的夏天比油鍋還要熱,於是下令,今後凡古三皇的人來了不得下油鍋。人們笑道:三皇街的人死後在閻王殿裏,什麽刑罰都可能受,就是不會再下油鍋了。

太陽炙烤著土紅色的老鼓皮,老鼓皮發熱發燙,似乎隨時都會燃燒起來,各家的煤爐又在添溫加熱,街頭巷尾到處都是熱氣騰騰,熱浪滾滾,難找一塊清涼的地方。密不透風的小巷,持續不斷的高溫,經常讓人悶得喘不過氣來;汗水不停地流著,滲出的黏液、鹽漬緊粘著皮膚,“醡”(zǎ。普通話裏還找不出同義詞來)得人十分難受。偶爾吹來一陣涼風,人們馬上歎道:真比喝湯還要舒服。

那時沒有空調、電扇,解涼完全靠扇子。扇子最早叫翣(武漢話讀如sà),叫它扇子是因為它像門扇一樣,來回開閉,扇動空氣,借以降溫。早在宋代,陸遊在其《入蜀記》中就記載了他路過武昌時難耐暑熱的情景。老人家晚上熱得睡不著,占吟了一首《夜熱》:搖扇腕欲脫,揮汗白雨翻。推枕再三起,散發臨前軒……這首詩第一句就說自己搖扇子搖得手腕都快脫臼了。

老漢口人用扇子大有講究,年紀大的人和小伢們用的是鵝毛扇,這種扇子很柔和,不傷人;姑娘伢們喜歡用絲質小團扇,撒點香水,香風襲人;男青年喜歡用撒扇(折扇),時開時合,瀟灑自在。坊間最常見的是那種大蒲扇,風大勁足,價廉物美,很受歡迎。舊時剃頭鋪還有一種扇子叫“扯扇”,一塊大帆布吊在屋頂上,裝個滑輪,來回扯動繩子,大帆布就會呼啦啦地扇起風來,這是專門為顧客準備的,剃頭師傅也沾點光。扯繩子的一般是小學徒或是老板娘。

我們小時候,總喜歡在大蒲扇上用毛筆寫字,然後經煙子熏一熏,再擦去墨跡,扇子上的字就會象印上去一般,煞是好看。街上有位老師,在自己的折扇上題有“清風一把扇”五個大字,頗有意境,我至今都還記得。

也來涼快一下

一把扇子就是一個土空調,借什麽都可以,唯有扇子不借人。有首俚謠戲言道:六月天氣熱,扇子借不得,雖然是朋友,你熱我也熱。有錢買一把,一天扇到黑,無錢看人扇,熱得一身汗……夏天裏,男將們可以“打赤巴”(北京人喚之“膀兒爺”),可以將條濕“袱子”(毛巾)搭在肩上,時不時地擦擦汗,扇扇風。有人還能將濕袱子抖著、拋著玩,雖不如二人轉的帕子功複雜好看,但也能甩出幾種花樣來。女人們少了這份自由和瀟灑,沒有辦法,再熱她們也要注意形象(北京也沒有“膀兒娘”)。70年代末,我第一次到重慶,正好是夏天,重慶的姑娘們都穿著花短褲滿大街地跑,令人訝然。此景在武漢是看不到的,武漢的姑娘們穿花短褲最多在家門口站一站,上街則一定會籠上長褲,或者套上裙子的。

三皇街的人口增長速度太快了,一家少則三四個,多則七八個孩子,夏天乘涼,滿巷子都是呼啦呼啦的人。每當我看見電視裏麵成群的企鵝、成陣的火烈鳥時,就會想起昔日三皇街的乘涼大軍。

老漢口有塊無蚊區,解放大道以南,西起礄口,東至老租界,相當大的一塊地盤內沒有蚊子。好在三皇街隻生臭蟲,沒有蚊子。臭蟲好辦,太陽曬一曬,開水燙一燙,實在不行就直接撒點六六粉,保證根除,要是有蚊子,那就太犯嫌(討厭)了。白天上班太辛苦,晚上無論怎樣也要圖個涼快、求個安穩覺,無蚊子搗亂,就為乘涼、露宿提供了方便。露宿是無可奈何的,但也是這裏最好的消夏方式。

太陽還沒有下山,家家戶戶就開始準備起來,在門口掃一掃地,灑一灑水,然後搭起鋪板,放好竹床。擺放的位置是有默契的,如果哪家稍微擺過去一點,另一家就極有可能放不下,所以大家約定俗成,互不侵犯,和諧相處。

滿街都是竹床都是人,竹床靠竹床,太擠了,有時候出去辦點事,就隻能“佧(kà, 普通話無此同義詞,形容在很窄的地方行走)進佧出”。最惱火的是騎自行車的人,白天騎車出去,人騎車;晚上隻能扛著自行車回來,車騎人。

多數人家的晚飯是在外麵吃的,竹床就是餐桌,一家人一圍,其樂融融。有段時間興喝鮮啤酒,一毛錢一大杯,有人就早早地提著“炊子壺”到“老萬成”去買了回來,用水鎮著,等到晚餐享用,這種“水鎮啤酒”倒也清涼解暑。而那些老“酒麻木”們則隻喝白酒,即使沒有什麽下酒菜,天氣再熱,哪怕是劣質的“苕幹酒”,每天也要“?” (mi,嘟起嘴巴喝)它幾口。小巷裏生活不用遮掩,哪家的小日子過得怎麽樣,一目了然。

整街的人整夜睡在外麵,照說相互之間的幹擾是蠻大的,外麵的人可能不相信,三皇街的人很少因乘涼而產生磨擦和糾紛。竹床一擺,天黑了,路燈亮了,講故事的、談家常的、傳新聞的、說時事的、“鬥閃方”(開玩笑)的、發牢騷的、聽收音機的、哄小伢的、拉胡琴的、吹牛的、哼戲的、打牌的、下棋的一一展現,各得其所,也各得其樂。

三皇街的竹床陣也曾上演過驚心的一幕。1967年夏天,六渡橋一帶武鬥頻頻。有天,一個人被逼進了小巷,神色慌張地躲在一張竹床下麵。不一會就來了兩個人,一個拿矛子,一個拿刀子,臉露凶相,街坊們驚呆了,但是沒有一個人出賣那個躲在竹床底下的人。人們的善良救了他,那人千謝萬謝,竹床的主人說:少滴哆(羅嗦),快點走,我們這些鼓皮房子是沾不得一點火星的。你莫害我們就行了!

武漢人笑東北大炕,一家人睡在一張炕上;東北人則笑武漢人,一街的人,甚至半城的人都睡在一起,這張炕不知有多大。有人想當然,以為似這樣男女雜陳,必定有傷風化。其實,人們除了圖個涼快以外,並無其他什麽想法。這個底線就是它最起碼的保障,也是它存在的社會基礎,否則,竹床陣是絕對擺不成的,擺不長的。

多年來,小街相安無事。一是當時社會風氣、政策導向不同,生活作風是大問題,稍有不慎就會身敗名裂,人們不敢輕易闖紅燈;二是鼓皮房裏也藏不住什麽秘密,釘大點事,“小腳偵緝隊(居委會的婆婆)”們都會把它查個一清二楚。如此這般,即使個別人有想法,也隻敢想,不敢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