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培紅與我的第一張大字報
武漢市友誼路中學,在江漢區,現址原是武漢市第五中學的地盤,1961年,市五中搬遷到新校址後,在原址上創辦了友誼路中學,文革中改叫培紅中學。
1966年,我從小學升入初中。那時候,擇校之風雖不如今天如此劇烈,但不能說沒有。人嘛,高處誰不向往,是學生的,上好學校,有名氣的學校,自然是心之所求了。
我們班上,男生的願望是市一男中(老市立漢口中學),女生則做夢也想進十九女中(老聖若瑟女中),最次,最不行也要上市七中、市五中,這些學校離我家都不遠。至於什麽友誼路,蕭家院,舞台巷,雙洞門,大興路等等學校,當時都沒有什麽名氣,根本不在我的考慮之列。
我小學成績很好,上一中我一直以為是水到渠成的。誰知道**開始了,取消了升學考試,學生隨便分。當我聽說被分到培紅中學時,先是一愣,隨即懷疑自己聽錯了,經證實無誤後,就憤憤不平,接下來就是懊傷,委屈,終究覺得上培紅太丟人。
1966年9月,我懷揣著別別扭扭的心情跨入了培紅中學。
友誼路中學
培紅是所初中學校,學校不大,站在路邊,透過平矮的校門,一眼望見的是一個碩大的磚石宣傳牌,上麵是毛主席的巨幅畫像,其後是操場,再過去是新修的四層教學大樓,樓梯外露,學生上下樓梯清晰可見。操場兩邊各有一棟兩層舊樓,都是硬山頂磚木結構,青磚灰瓦,相對而立。一棟是教室,一棟是各部門以及老師們的辦公室。後麵還有一道側門,麵對雙洞門中學,側門旁有食堂,開水房以及單身教師宿舍等。學校操場不大,有幾個乒乓台子和籃球架子,沒有花,沒有草,好像有幾棵樹。
我進學校時,**已經開始了。一進學校,便看見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大標語。猛地一瞧,仿佛走進了魔窟,這裏有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有資本家的忠實走狗,有日偽漢奸,有老牌右派,有國民黨大公報的記者……給人最初的感覺是這裏的敵人太多了,隨時隨地就會有一個敵人突然出現在你的麵前。
我從小喜歡看書,對文字有種天然的親切感,沒有什麽事時,我就慢慢地留意起那些大字報來。大字報的用紙一般是舊報紙,偶爾也用些細白紙,讓人覺得很可惜。有的字跡潦草,如鬼畫桃符,有的則一絲不苟,像刻印一般,多數不好不差,平平淡淡,另外還有些漫畫大字報點綴其間。大標語的字體則多為老宋,偶爾也有仿宋、隸書,我曾看見過一幅魏碑體的大標語,書法真叫一個漂亮。
大字報的內容政治色彩濃厚,用詞都是當時的時髦用語,如“炮打、火燒、質問……”,火藥味嗆人。一些流行的套話套語反複堆砌,少有新意,其手法也不外乎“造謠汙蔑、上綱上線、窮打猛追”等。
細細看來,政治性不強的大字報也有,有專門揭人隱私,掀人兜子、掉人底子的,說人好吃懶做,弄虛作假,講人夫妻不和,鄰裏矛盾,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有張大字報說這個學校教導處某人給學生分班,將名字相近的人都分在一個班,如張德利、張德彪、張德雲、張德蘭……弄得一班就象兄弟夥的、姊妹夥的一般。這段子真搞笑,幽默滑稽,我簡直笑岔了氣,如果此事屬實,那這位老師就堪稱是立體幽默大師了。進而,我又胡思亂想道:小學升初中,分學校,如果按她的創意分,極有可能一個學校分的全是姓張的,另一個學校則可能全部姓王,那我又該分到哪個學校呢?
友誼路中學當年的校舍還在
或許是受了這些大字報的盅惑、或許是想找個地方發泄一下我對上這個學校的不滿,或許是企圖改善一下單調無聊的讀書生活,我心中突然萌生了寫大字報的意願,我也想嚐試一下投身“革命”的感覺 。寫什麽?什麽好寫?我一時無主意了。
我們班主任姓周,女的,要說人也不錯,很和藹,報名時她還對我說:你是我們班上最小的,你6歲就讀書了?我告訴她,我是六渡橋小學的,隻讀5年就畢業,我實際跳了一級,她點了點頭。
有天,她在黑板上寫字,不知何故,“把無產階級**進行到底”,她掉了“進行”兩個字,“到底”又寫成“倒底”。我興奮了,這可是大字報的好材料,刷刷幾下,我的生平第一張大字報就出籠了,題為“質問周××”,質問她為什麽要“將無產階級**倒底”,說她不會是同時兩次筆誤,分明是有意為之,我的語氣咄咄逼人。
這張大字報在班上引起紛紛議論,大家都覺得很好玩、很有趣、很新鮮。周老師當然知道是誰寫的,有次她無意中望了我一下,我卻覺得那眼神很奇怪,有幾分無奈和失望,我的心咯噔起來,我覺得慚愧,對不起人,明明是“無心失誤”,我偏認定為“有意為之”。我一下子覺得這不好玩了,而且這樣的事也不是能夠拿來好玩的,我的好玩,或許就會直接傷害別人,我後悔了。
這是我寫的第一張大字報,也是平生唯一的一張大字報。
初中畢業後,我下放了,成為一名沒有知識的知識青年,從此,我就永遠離開了正規的學校教育。每每想起我這輩子連上高中的機會都沒有,我的心總會隱隱作痛。培紅中學是我最後的母校,就這點,我很感謝和懷念培紅中學。
人,這一輩子,該學的東西太多了。平心而論,這三年半,我沒有學到什麽書麵知識,但它是我人生中最豐富、最多彩的一段時光,我在這裏學到了許多書本上沒有的東西,初步領悟了一些人生道理。我的不經意的“得到”,遠遠勝過我的“刻意追求”。
離開培紅將近40年了,彈指一揮間。培紅中學是什麽時候改回友誼路中學的,我不知道。聽說現在的友誼路中學辦得很不錯,如日中天,是江漢區為數不多的市級示範學校,這實在是令人欣慰。
現在的學弟學妹們,不會有多少人知道**、大字報為何物了,或許他們有新的鬱悶,新的煩惱,然而,該讀書的時候有書可讀,又未嚐不是一種值得人珍惜的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