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甩甩,跑上海
——十二歲的“串聯伢”(上)
那一年,我十二歲
1966年10月下旬,我身帶13元錢,30斤糧票,懷揣一顆紅心,滿腹豪情,到上海、南京等地參加了“革命大串聯”。那一年,我十二歲。
十二歲,摣把長,在大人眼裏一整個“伢秧子”,懂個什麽事,串的什麽聯?“串聯串聯,私人遊玩,國家掏錢”。其實,到如今我還是個“滿不懂”,依然不知何為串聯,因何要串聯,甚至連是該寫成“串聯”,還是“串連”都拿不準。當年,流行一種說法,叫“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在執行中理解”,執行容易理解難,一晃四十多年都已過去,我還是一個稀裏糊塗,不明不白。
**史無前例,想當初,就連湖北省委對中央的精神都理解不透,導致指揮不力,動作不大。這時,從北京來了一些大學生,為首的姓趙,叫趙桂林。趙同學不知奉了誰的指令,到武漢來串聯革命,煽風點火。結果,被打成了“南下一小撮”。沒想到中央表態說抓錯了,不是“一小撮”壞人,而是一幫子革命“小闖將”,此事鬧得省委頭們很被動,又是道歉,又是認錯。這讓我對“串聯”這個詞有了初步印象。
那時社會重血統,講成份,“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口號叫得震天響。開始,隻有那些革幹高幹,紅五類的子女,正統的老紅衛兵才能夠名正言順地出去鬧革命,我們隻能在一旁幹望。不久,學校全部停課了,串聯成了同學們的中心議題,頭等大事。混亂無序之時,自然無人顧及審查資格身份,於是,趕馬混騾子,一般學生,憑著一紙證明,甚至什麽都不憑,也能四處亂跑了。
革命是一個耀眼的詞匯,但凡和它連成一氣的,不論人和事,都會光芒四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十二歲的我、家庭有點問題的我,也會成為革命大串聯隊伍中的一員。
我終於說服了家裏人,跟著二十來個同班同學,手捧著紅寶書,背著被窩行李,沐浴著東風,踏上了串聯的革命征程。我們計劃先去上海,再北上,看望毛主席,再去延安,瞻仰革命聖地,再去……第一次坐大船
武漢開往上海的大客輪,中午十二點才開船,我們按捺不住迫切,一大清早就跑到碼頭邊等候。秋陽高照,江流歡暢,同學們說著、笑著、鬧著,一個個喜形於色,臉上洋溢著溫馨,身上**漾著**,絲毫不見候船的煩躁和不安,甚至沒有餓的感覺。
文革中,“江字號”的大客輪統統改名為“東方紅”,後麵加序號,我們乘坐的是東方紅6號,即老江德輪。長江上,過去有“飛江新,快江華,又飛又快是江順”之說,江德輪還是第一次聽說,名氣不大,估計船速不怎麽樣。
坐的是四等艙,卻非一人一鋪,上鋪兩人,下鋪三人,不掏錢的船,當然不能講條件,串聯隊伍人太多,大家隻能擠一擠。好在都是初次出門,第一次過集體生活,事事新鮮,加上十幾歲的毛童,玩性正旺,睡在一起,你壓我,我擠你,反覺得蠻有趣,有的一鬧,鬧到半夜。睡不在乎,吃也不在乎,船上供應的是蓋澆飯,白瓷盤子,反扣一碗米飯,菜和汁水澆在飯上,此謂蓋澆飯,分一毛五、二毛、三毛三等,份量還足,味道也不錯,都說比家裏的飯好吃多了。
餐廳裏 舒豪情
廣播裏喊著革命口號,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播著最高指示,整天吼個不停。第一天晚上,船上居然臨時組織了一場文藝演出,演員都是來自八方的串聯學生和普通旅客,自發參加,報名者卻是相當踴躍。人啊,都有一種高居人上的心理,都想利用一切可能,來展現自己的才華和與眾不同,來顯示自己就是推動曆史前進的動力。人生處處表演場,輪船的大餐廳便成了人們爭相亮相的大舞台。
節目很豐富,有舞蹈、槍杆詩、獨唱、三句半、器樂演奏等。武漢十九女中(那時已改名紅宇中學,並開始男女兼收)有兩位女生表演“老兩口學毛選”,一位姐姐頭係白毛巾,嘴貼八字胡,白淨的臉上畫有幾道黝黑的皺紋,另一位則紮個“粑粑頭”,嘴巴一癟一癟的,滑稽極了。兩位的表演卻是十分認真,動作也很到位,引來掌聲陣陣。
毛主席語錄歌
整個演出的“帶頭大哥”是武漢大學一位年輕男教師,人很英俊,能說會道。臨結束時,他先是一番熱情洋溢的演講,接著自告奮勇地教我們唱“毛主席語錄歌”。說來也怪,“語錄歌”就是好唱好學,教不到三遍,都會唱了。帶頭大哥甩動胳膊指揮著,象當年冼星海指揮“黃河大合唱”一樣,英武有力,瀟灑自如,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我們則放開喉嚨豪邁地唱道: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一個人就是一把火,在東去的航船中,在清朗的明月下,在奔騰的江流上,**燃燒著。
小孤山和振風塔
那幾天,老天爺和我們一樣,氣也順,風也爽,早晚笑個不停,心情格外亮堂。中下遊的長江,別的不說,單言氣勢就有道不完的神韻,它時而舒緩,時而奔放,酣暢中,又閃露幾絲節製,雄渾裏,又飄出幾分俊秀。除卻長江不是水,浩瀚江水輕易地使得沿岸之景有了貼切的主題,有了別致的儀容。
輪船不緊不慢地向前開著,人們的話題除了“革命”以外,麵對一幅幅壯麗的圖景,也會時不時地說長道短,品頭論足,普通百姓也愛指點江山。
船過小孤山,一峰孤立江邊,嶙峋疊嶂,似天上掉下來的一個碩大盆景。站在船上,曆曆可見山路,行人,樹木,菜畦以及慘遭磨難而殘存的廟宇,山之峻峭,水之激**,不由人嘖嘖驚歎。
一位老者說,“小孤”實為“小姑”,與對江的彭郎(澎浪磯)是對恩愛的夫妻,不想遭人毒害,兩人最後隻能隔江相望卻不能長相廝守。麵對眼前這位散發著清香的小家碧玉,江輪似乎也從紅色的夢幻中蘇醒過來,恢複了情感和理智,它明顯地放慢了速度,依依不舍地向前移動著,擦肩而過時,聲聲汽笛,彷佛在傳遞心靈的感應和真誠的問候。
我曾在電影《聶耳》中感受過小孤山的倩影,但此刻此時,如此近距離接觸,年幼的我,亦深被造物的鬼斧神工所震撼。我久久凝眸,不肯它視,直到山的芳蹤完全淡化在藍天白雲中。
過安慶,看見一塔迎風而立,又聽有人在講古。四川人吹峨眉山,“離天隻有三尺山”,湖北人吹黃鶴樓,“半邊還在雲裏頭”,這個段子武漢人愛講,我聽過。這次,講古的人把安徽人也扯進來了,說“安徽有座振風塔,離天隻有八尺八”,眼前就是振風塔。振風塔是長江沿岸標誌性的建築,名氣很大,過去有“過了安慶不說塔”之語。放眼一觀,雖然氣勢依舊不減,此刻的振風塔卻顯得無精打采,或有幾許歎息,幾分無奈。文革掃四舊如風刀霜劍,注射的是蒼老和淒涼。
生成的南京
日暮時分,到了南京,船要停靠兩個小時,上下旅客,加煤加油,我們便利用這段時間上岸遛遛。一上中山碼頭,恍若到了武漢。眼下的江堤、人流、樓房、穿梭般的電瓶車,甲蟲般的板車,和粵漢碼頭真的沒有什麽區別,隻是沿江建築缺少武漢租界一帶的氣派。火車站叫下關車站,緊靠客船碼頭,兩處相鄰,為的是方便轉送。隱約可以看到江中立有幾個橋墩,南京長江大橋那時正興建中,無橋溝通南北,北來的火車隻能停靠在對江的浦口鎮,然後,專用輪船將一節節的火車運過江來。正好,我第一次看見了“火車坐船過江”的奇觀。
回到船上,又聞人說道:生成的南京,造成的北京。意思是南京虎踞龍蟠,帝京之地是渾然天成,而北京卻是人工堆砌。另一位則反駁道:從六朝到民國,南京都是亡國之都,如何比得北京?在紅海洋的腹腔中,能夠聽到此等宏論,亦算一奇。
船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