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的“大書房”
人於讀書,仿佛天定,愛與不愛,天性使然。
有些人生來就不愛讀書,視讀書為苦差,看書本為仇敵。不論家境好與壞,不論條件優與劣,就是不愛書。讀點書要人勸著學,哄著學,逼著學,甚至打著學,罵著學,到頭來,還是識不了幾個字,一生也沒看幾本書。不過,不愛讀書不一定沒有出息,“劉項原來不讀書”,他們照樣稱帝,做王,站在萬人之上。還有更多不讀書的人,一輩子吃香喝辣,耀武揚威。
另一種人則天生就視書如命,寧可一天無食,也不可一天無書。既不要老師逼,又不要家長叫,自己就粘著學,搶著學,擠著學,以讀書學習為天下第一樂事。學而優則仕,有些人靠讀書上去了,有些人讀了一輩子的書,卻一生沒出息,還有些人讀癡了,讀呆了,讀傻了,還有些人則害在讀書上,或者說誤在讀書上了。
我屬於後者,後者中的一個愛讀書而一輩子沒什麽出息的人。
我愛讀書,然而我卻出生在一個無書可讀的家庭,生長在一個不想讓人好好讀書的年代。
我的閱讀最早是從看小人書開始的。我們把小人書叫著“娃娃書”,早年間,老漢口的大街小巷都有出租娃娃書的書攤,擺個娃娃書書攤也是好多人的謀生手段。
書攤一般分為兩種:一種就擺在露天,多半就在巷子口,街道旁,幾個薄薄的書廚,幾張矮矮的條凳,就可以開張了。我們家附近的滿春路、清芬路、美仁街、銅人像都有這樣的書攤。這種書攤是敞開的,怕被人順手牽羊,常常將書訂在薄板上,或者釘在厚馬糞紙上,看起來不是很方便。
還有一種書攤擺在書主人的家裏,一般在居家的堂屋裏。這種書攤比較正規,規模大一些。攤主將書的封麵撕下,粘在一起,作為廣告掛在門口,花花綠綠的;再把書重新加工,又厚實,又經看。有的還編了號,要什麽書,直接報號就可以找到,十分方便。門口有人守著,不怕人“順走”,所以也不用訂在板子上了。五馬路口就有一家這樣的書屋,我們三皇街的國新裏到長堤街之間也有一家。聽說這家主人原來是國民黨部隊的一個副師長,現在全家也隻能靠租娃娃書為生了。他們家的書比較多,也比較全,有許多老版書,全套的書。
不管是室內還是室外,看娃娃書一律是隨租隨看,不能帶走,看完了就還,不能“緊(長時間)”看,更不允許交叉傳閱。看書的多半是孩子,偶爾也會有一二個大人在那裏,大人們同樣看得津津有味。攤主的對小伢們的態度一般都不是很好,因為他要隨時監督那些小看主們,隨時處理一些違規現象。看書得人當然是希望能夠少花錢,多看書,於是一有機會就“悶使懷裏”偷偷交換,一旦被攤主發現,就會遭到大聲斥責,有時直接就被趕將出來。
娃娃書書攤
小時候,我沒有蹭過飯吃,卻蹭過書看,看了不少“香蔭書”。要說也不貴,一本薄書一分錢一租,厚書二分。即便是一二分錢,我也沒有多少錢看書。一般是跟別人搭夥租,更多的時候是站在別人後麵看,自己不出錢。漢口人把這叫著“看香蔭”,意思是沾了別人的光,占了別人的便宜。不過,這樣搭鑲邊的看書,看快看慢卻由不得自己,隻能跟著別人轉了,老勾著腰,伸長著脖子也讓人累得慌,有時也會被攤主趕來呼去。
“書非借而不能讀也”,雖然借書讓我覺得低人一等,但還是經常厚著臉皮。街坊們和我家一樣,都沒什麽書。隻有找那些家裏有書的同學借,誰家有什麽書,我基本上是清楚的。書也不是那麽好借的,有時要交換,我卻無書和人換,就幫別人講講作業題,寫點什麽的,或者和那些有書的同學套近乎,交朋友。遇上好書就求著別人借,遇上不好借的書,就厚著臉皮借,賴著借,打強勉借。這種書借來,往往象催命似的要你還,讓人看得很不爽快。
20世紀60年代初,我們家還是點的煤油燈,為了省點油錢,早點把書看完,好還給別人,我隻好在門口的路燈底下,借著昏暗的燈光看書。有幾次看晚了,被街坊大人們發現了,一時傳為佳話,他們常把這個作為愛學習的典範來教育啟發自己的伢們,這便成了我們街上的現代版鑿壁偷光。其實,我隻是喜歡看些閑書而已。
六渡橋小學旁邊有一個很大的新華書店,書很多。有段時間,我放了學就往裏麵鑽,當然不是去買書,我隻是翻書,看書,這也是一種看香蔭書。時間一長,賣書的店員就有點不耐煩了,以後看見我就橫眉豎眼,說“不買就莫看”,還故意找我的歪,說把書翻舊了,弄髒了,說知道我是“九小”(六渡橋小學原名漢口第九小學)的學生,威脅道,要“投(告訴)”我們的老師。其實,我翻書時很小心的,連口水都不敢蘸。打這起,我就很少到這家書店了,盡管它離學校最近,書也很多。當時無錢買書,後來有錢買書了,我也從來沒有在這家書店裏買過書。
窮家寒舍,別說書房,就連書櫃,書桌也沒有,甚至連個書架也難找,然而,我卻有一個令我神往而又自豪的“大書房”,它就是“武漢少年兒童圖書館”,我兒時的聖殿,心靈的天堂。
“武漢少年兒童圖書館”位於漢口中山大道中下段的一個“丫”字路口上,由窄漸寬,兩邊綠樹成蔭,兩條馬路若放射狀的斜線叉開,遠遠望去,顯得十分巍峨壯觀。它的主體建築原是漢口有名的金城銀行,後改建為武漢圖書館。1958年,武漢圖書館遷至南京路原商業銀行大樓和原大孚銀行一樓(外借處),這裏就成了專職的少兒館。
老金城銀行
武漢少年兒童圖書館曾經是江城的驕傲,它令不少外地城市,包括一些大城市的人羨慕不已,因為當年的中國,很少有這樣如此規模,如此宏大,如此專職的少年兒童圖書館。
我有個同學住在保華街,是他告訴我有這麽一個既能看書而又不用花錢的好地方。第一次是他帶我進去的。一踏上那厚厚的寬石台階,望著那高高的古羅馬式的廊柱,我的心凝重了。我懷揣著萬分的虔誠,抑製著百樣的興奮走進了大廳時,頓覺豁然一亮,在我這個10歲的孩子看來,眼前是如此地富麗,如此地堂皇,我沒見過皇宮,但我相信這裏比皇宮還氣派。
少兒館有好幾個閱覽大廳,一樓二樓都有。閱覽廳裏主要是一些報紙,雜誌和其他少兒讀物,當然還擺有大量的娃娃書,可以隨便翻閱。這裏有《少年文藝》、《小朋友》、《兒童時代》、《兒童文學》、《我們愛科學》、《知識就是力量》、《動腦筋爺爺》等等,新的舊的都有,很齊全。我是來著不拒,一次又一次地看個飽,看個夠。
憑著一些有效證件,比如說《小學生手冊》之類的,在這裏就可以借到大量的“字書”了,隨借隨看,閉館時還書,再拿回證件,一次看不完,下次還可以借。如果辦了借書證就更好了,還可以把書帶回家看。
這裏,有寬敞的大廳,舒適的桌椅,充足的光線,還有無數本看不完的書;這裏,沒有人向你翻白眼,耍脾氣,嫌惡你,或是現以鄙夷的神情。到這裏來的人,隻有一件事,那就是看書,看書,看書。雖地處鬧市,室內卻安靜得很,沒有一點躁動,常常隻聽得到沙沙的翻書聲和人們的呼吸聲。間或,一縷陽光透過雕花鐵欄鑽進屋裏,一陣清風掃進廳堂,讓人覺得祥和,自在,怡然有種別樣的滿足和幸福。
大概有個一年多的時間,每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多數時候是在這裏度過的。去多了,就和管借書的阿姨混熟了。有位阿姨塊頭大,臉很小,卻是一臉的慈祥。她說她最愛翻看我的《小學生手冊》,因為上麵記載的學習成績看了叫人喜歡,還說她的兒子和我差不多大,可是他卻基本上不到這裏來看書。
**開始了,武漢少年兒童圖書館也在劫難逃,大量的書籍被燒,被偷,被搶,被毀……人們告訴我,讀過的這些書統統是封資修的大毒草,統統是害人的,教人學壞的,是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在一個是非顛倒、人妖顛倒的時代你隻能是無話可說。
我兒時曾經的大書房沒有了,悠悠白雲,空餘我的思念。無書可讀,我的人生仿佛經曆了一個靈魂出殼的階段,讀書所帶來的那種頃刻間的悸動,那種心靈上的震撼,那種精神上的難以名狀的愉悅和滿足都漸行漸遠了,在一段時間裏近乎消失了……所幸的是,社會本身就是一座大書房,是任何力量也毀滅不了的,我並沒有間斷我的閱讀,我的靈魂不久又實現了新的對接,又有了新的棲身之所。我始終把閱讀,特別是品讀,作為自己人生的最大享受。
1973年,我伯父工作的漢口民眾樂園熄火了,因為同屬文化係統,他被調至武漢圖書館工作。少兒館雖獨立成館,行政上仍屬武漢圖書館領導。我伯父在圖書館工作了12年,那時候,意識形態方麵控製得仍然很嚴,但畢竟是內部有人,我還是借了不少一般外麵不讓看的書。
我記不得最後一次走出武漢少年兒童圖書館這座聖堂是什麽時候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距現在已經有40餘年了。雖然我多次從她身邊擦肩而過,但心裏卻從沒有再進去看一看的欲望。原因很簡單,她留在我心中的,是豆蔻年華時的風采,是女神般的聖潔和高傲,我實在不忍有另外的形象來替代她,褻瀆她,毀掉她……第30章 兒時書憶
我天生就愛讀書,從小就是一個書迷子,喜歡鑽書堆,見書就翻,見書就看。從沒有人跟我談過讀書於人生之意義,也從沒有人引誘我說書中有顏如玉、黃金屋、千鍾粟。我隻知道,也無數次體會到,讀書能給我帶來無窮的樂趣。
書的魅力在於它不僅給我知識,給我精神食糧,還給我展示了我從未生活過的世界,它讓我的靈魂能在這裏得到暫時的修整和憩息,它還一次又一次地讓我聯想,給我希望,使我能勇敢地麵對現實的生活,而對未來又充滿著向往和企盼。
憧憬和想像陪伴我度過了困頓而落寞的童年。
兒時看過的一些書,一輩子也難以忘懷。現在回想起來,它仍是我生命的珍饈,精神的營養。
印象最深的一本娃娃書叫做《不該老的老爺爺》,好像是蘇聯人畫的。說是有一對專偷時間的惡魔,哪個同學不愛學習,虛度光陰,時間惡魔就把他浪費的時間偷了過來,讓那些同學很快衰老,成為不該老的老爺爺或是老奶奶。這是一本勸人惜時,教人熱愛學習的書,當時我覺得很有意義,也下決心不讓“惡魔”偷走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
最開始吸引我的是一些外國的童話、故事,什麽《吹牛大王曆險記》、《小人國》、《木偶奇遇記》、《阿拉丁神燈》、《騎鵝旅行記》、《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等,一本比一本精彩。中國的民間故事就顯得單調了一些,都是窮人怎麽和財主鬥,得到了一個什麽寶貝,最後戰勝了財主,還娶了一個什麽樣的仙女,或者直接就是財主的、皇帝的女兒。當年能夠吸引人的中國兒童讀物也有,張天翼寫的童話《寶葫蘆的秘密》就別具一格,我一連看了兩遍,還有他的《大林和小林》,嚴文井的《唐小西在下次開船港》等都叫人放不下手,可惜當年優秀國產童話書為數並不多。
上中學以前,我就開始看一些散文、小說了,什麽《小礦工》、《五彩路》、《小馬倌和大皮靴叔叔》、《夜奔盤山》、《三輩兒》、《林海雪原》、《鐵道遊擊隊》、《青春之歌》、豎版的《三國演義》、《西遊記》等都是我一時的鍾愛。
印象最深的一本散文集是郭風的《避雨的豹》,它給我展現的是一個從未經曆過的世界,這個世界是那麽和諧,那麽生動,那麽令人神往。豹子去避雨,老虎來洗澡,翠鳥兒會搭船,雁群也會趕夜路,小喜鵲,穿山甲……,還有那些樹兒,草兒,花兒,每個生靈都有各自的天地,都有各自的苦樂,都顯得那麽有活力,有那麽生機。它們個個都盡可能快樂地活著,而從不去抱怨自己生命的卑微,命運的無奈。
郭風的《避雨的豹》
《避雨的豹》中的文章篇幅都不長,篇篇都如詩如畫,令我如癡如醉。其間描寫的場景雖從未親見,至今卻猶猶在心,曆曆在目。
大文豪托爾斯泰曾經給孩子們編過一本教材,我還記得這本書。人們熟知的《狼來了》就出自這本書,還有《三隻熊》也很有趣,一個小姑娘到森林裏去,把小熊的粥喝光了,把凳子坐垮了,還睡在小熊的**,等小熊一家人回來後,她趕快從窗口跳出來,飛也似的逃跑了。最令人震動的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孩子在一條海船上和一隻猴子玩耍,孩子被猴子逗著,爬到了桅杆的頂上了,如果一失足,就會跌到甲板上粉身碎骨,他一時被嚇呆了。他的父親,舉著獵槍,吼道:“趕快跳到水裏,不然我就開槍了!”小孩跳到水裏得救了,是這位機智而又勇敢的父親救了他,又一次地給了他新的生命。
托爾斯泰給大人們留下諸如《複活》,《安娜·卡列尼拉》這樣的曠世大作,也給孩子們留下了這樣的一粒又一粒的智慧之珠。
最給我安慰而又最讓我憧憬的一本書叫做《科學家談21世紀》,高士其、李四光、華羅庚等一些科學家在書中給我們盡情地描繪了美好的未來。書中講的什麽“旅行無線電話機”,“視盤電影” “磁性膠片” “空間站”,“高架列車”、“電動人行道”等等,當時覺得難以想象,其實,過不了多久,大多在上世紀後期就已經實現了。幻想在多數時候還是落後於科技發展的本身。
書中說21世紀做飯不用火,一個孩子說:用火做飯,多麽奇怪呀!我當時實在想像不出不用火怎麽去做飯,現在看看電磁爐,微波爐,便啞然失笑了。
有位科學家還在書中描繪了2049年的天安門,國慶100周年,毛主席站在城樓上,神采奕奕地檢閱著城樓下走過的隊伍雲雲。看來,不惟當時的老百姓相信,就連科學家們至少在口頭上也相信毛主席確實能夠“萬壽無疆”。
書中還描寫了大量的未來食品,這對於一個生活在饑荒年代的孩子的**簡直是難以表達的,我時常沉浸在“畫餅充饑”的幻覺中。偶爾也扳著手指數,還有多少年能到達21世紀。令我欣慰的是,隻差30多年就能踏入新世紀了,那時我才40多歲,如不出意外的話,我是能夠看到21世紀的曙光的,或許還能搭上通往天堂的頭班車呢。
還有一本書曾經給了我直接的幫助和啟發,書名叫《算得快》,是六渡橋小學史仁柏老師向我推薦的。一個同學的姐姐有這本書,我厚著臉皮借了幾次,都沒如願。當我在武漢少年兒童圖書館見到它時,高興得差點叫了出來。拿到手先一口氣翻完,然後回過頭再一節一節地看,一篇一篇地“熨(體味)”,一題一題地想。
《算得快》實際上是一本小學數學課外輔導書,也算是科普讀物,它通篇講的是一些速算竅門,由一個個的生動故事組成,非常引人入勝。如“一隻青蛙一張嘴,高斯的故事,奇妙的七”等等。裏麵幾個主角的名字到現在我還記得,高商,杜小甫……《算得快》不僅教給了我一些速算技巧,提高了我的數學能力,培養了我思考的習慣,動腦筋的習慣,它還讓我在枯燥的數學中找到了快樂和成功。
1966年9 月,剛上初中,講“數的乘方”,老師讓我們把“1到100”的乘方寫出來。我算了幾個數後,馬上發現了一個規律,即“後一個數的乘方等於前一個乘方再加上前後數”,如4的乘方是16,那麽5的乘方就等於“16+4+5=25”,6的乘方就等於“25+5+6=36”,依次類推。100個數的乘方馬上就可以用加法算出來,而不用一個一個地乘。這種算法完全是我自己想到的,老師驚異地望著我,因為她都沒有想過可以用加法來解決這個問題,而且速度比較快。
可惜,一個月以後,學校就停課鬧革命了,願讀書的和不願意讀書的最後都讀不成書了,都被一刀切了。上學、讀書,一時間竟成了無數個象我這樣人的奢望了……仿佛有扯不斷的情,有悠不完的絲,我象懷念初戀的情人一樣,懷念兒時讀過的書籍。我想,我懷念的不僅僅是書的本體,還有許多依附於其上的,遊離於其周的許多難以言表的客體。或許,我懷念的其實就是人生的最初起步;或許,我懷念的隻是一種曾經的虛幻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