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戲”也是一重天

三皇街的老居民,不看戲,不懂戲的人很少,稱得上是“戲迷子”的蠻多,有幾位甚至達到“戲瘋子”的極高境界。“看三國,哭劉備,替古人擔憂;讀紅樓,學葬花,且自命風流”,拿著花鋤哭哭啼啼地學葬花的風流之人不一定有,但肯定會有人替古人擔憂。

讓一些人置身於戲劇情節之中,讓一些人暫時忘記真實世界,這就是戲劇的魅力。

人說,民以食為天,老戲迷們卻說,“戲”也是一重天。

戲,和生活,和生命捆綁在一起。

中國的戲劇,尤其是根植於本鄉本土的地方戲,是一種最大眾化、最平民化的藝術。草根百姓的日常元素,如茶、酒、戲之類,似乎並無強烈的階級隔膜,穿長衫的可以享受,短衣幫們也有機會接觸,雅俗共賞,貴賤同愛,隻是檔次不一、人的做派和自我感覺不一罷了。太後愛戲,踩麻木的師傅也愛戲,或許愛之更切,因為他們除此以外,難得再有別的選擇。

吃飯,就是物質享受;看戲,就是精神娛樂。

現在的年輕人,不分嗓音好壞,都能哼它幾首流行歌曲;過去的老輩人,不拘男女老少,都能來它幾段漢韻楚腔,窮街陋巷,隨時隨地都有人在唱戲。

一早晨,都在忙過早的,一個爹爹在那裏眯著眼睛,獨自悠閑唱道:“見祖廟不由人淚似雨點”。一個小姑娘,穿件新衣服,邊走邊跳,高興地哼著:“打開頭上的青絲發啦喲喲,劉海兩邊刷啦咿呀嘿”。小年青伢得意了,吼幾句:“祝賢弟你就是那祝九妹,自己許婚自為媒,這才是呀蝴蝶成雙人配對,我二人學鴛鴦比翼齊飛”,邊唱邊向一旁的姑娘伢擠眉弄眼。

深更半夜,月色昏黃,朦朧間,靜謐中,不知何處傳出一陣揪心的嘶喊:“上寫著拜上了我的董郎夫曉,拜上了我的董郎夫哇,你莫要心焦……”,秋風中的鼓皮房,淒涼、哀怨、悲傷、無奈。至今,留給我的記憶仍在抖瑟。

漢劇《宇宙鋒》

閑暇之餘,人們喜歡談戲,論戲,評戲,戲劇成了打發時光,排除憂煩,粉飾艱難、傳情達意的藍本。

他們把演員叫做“戲子”,有點名氣的叫“角”,相當於現在的明星。令我驚詫的是,平時絕對不起眼的人,說起戲來,眉飛色舞,頭頭是道,整本整本的戲,居然爛熟於心。不少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評天議地,說長道短。一些名角,一些劇情,一些唱段,甚至一些表演技巧、戲劇程式、流派特色,可從口中隨意迸出,滾滾而來,其間亦不乏獨到的、精辟的、有趣的個人見解。

老輩人基本上沒有跨過學堂門,識文斷字的不多,他們的人生教育、社會知識有相當部分得益於梨園,一場場悲歡離合,一幕幕正邪忠奸,一次次興亡起伏,都是極有效的教科書。戲裏叫人行孝,行善,戲裏叫人為忠,為誠;如何待人接物理事,如何分清黑白好歹,如何遵循社會道德,如何處理矛盾糾紛,如何能夠出人頭地,人們在戲文裏似乎都可以找到現成的答案。

哪個不孝敬父母,就跟他講“天雷報”;哪個對子女親疏有別的,就警告他“翠花女檢過”;逢男人在外花心的,就比作“陳世美、王魁”;有嫌貧愛富的,那故事更是一摞一摞的,張口就來。為人的技巧準則,生活的要義道理,說話的比方誇張,有不少直接就是戲裏的唱詞。

平素的舉止言談,處處可以窺見舞台痕跡,在裏巷間,常有這些慣用語湧出:“小姐的八字,丫鬟的命”、“一看你就是一副奸臣相”、“官不成,秀才在”、“莫裝員外,夥計”、“公子出錯,書僮挨打”、“八府巡按,說話能算數”、“越是金枝玉葉越要打”、“欽差來了,見官大一級”、“我昨天奏了他一本”、“打麻將,當相公”,諸如此類的,太多太多了,誰說古三皇的人沒有文化?

兩個太婆見麵,一個問道,“老夫人”一向可好,另一個歎道,還“老夫人”,老家人,老丫鬟、老奴才!我在屋裏,勤扒苦做,一末十雜,侍候大的,扶持小的,眼睛一睜,忙到熄燈,想我年邁之人,可憐啦……,說著說著,戲腔戲調脫口而出。

老街坊們喜歡開玩笑,打哈哈,鬥閃法,姓梅的,叫別人梅良玉,姓蔡的,叫別人蔡鳴鳳。還有些俏皮話,歇後語,直接就脫胎於人們熟知的戲文劇情中。什麽“十八裏相送——難舍難分”,什麽“蕎麥耙趕壽——人到禮到”,什麽“梁山伯訪友——空喜一場”等等,張口成文,落音成字。某事讓人蒙羞,就說“許士林的姆媽——折(sé)人”,許士林的姆媽是白娘娘,由蛇精修煉成人形,當然是“蛇人”了。說某女人吊妖八怪,就說“蘇妲己放屁——妖裏妖氣”,蘇妲己是迷惑商紂王的妖精,她放出來的氣,當然是“妖氣”了。

傳統戲中一些形象鮮活的各色人物,很多都家喻戶曉,深入人心,嬗變為現實生活的比照,從而具有文學的典型意義。象“陳世美、趙五娘、佘太君、武大郎、諸葛亮”之類的,全國通曉,就不說了,有些則是老武漢獨有的。

“楊絆(武漢人讀pàn)”,常用來形容“辦事外裏外行”,有人寫作“洋派”,那是不知其來曆。楊絆是楚劇《楊絆討親》中的一個土財主,鏗吝無比,自作聰明卻鑽了別人的籠子,自己放帳自己還,想討房媳婦,結果娶回個大黃狗,弄了個“六畜興旺”,實在可笑之極,不會理事。

“葉五”,也是個貶人的詞,他是楚劇《葉五過門》中的一個角色,長相醜陋又不講衛生,整天垃坬流的,說人長得像個“葉五”,就等於說他醜得厲害,又不愛幹淨。青春年少、聰明伶俐的張秀英偏偏許配給了葉五,她心不甘,情不願,嫂子何氏耐心開導,好言相勸,於是又有一出戲叫《何氏勸姑》。還有一出楚戲叫《吵嫁妝》,也和這個葉五有關。過去裏巷間有起賤名的習俗,武漢有不少男伢小名叫葉五,為的是他能建健康康,茁壯成長。

“楊絆、葉五”一般用在男人身上,有專指性。女人的專用詞也有,比如“滿香”,“苕得象滿香”,形容女人“苕”。“滿香”是楚劇連台本戲《郭丁香》中的人物,心腸壞,人糊塗,做事不開竅,把若大個家當敗得精光,因而有此一喻。

戲劇,深深地滲透在人們的家長裏短、柴米油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