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戲氹子”裏的楚漢相爭

老人們說,過去三皇街四麵八方都是氹子,麽氹子,戲氹子,到處都是唱戲的地方。這話一點都不假。

說早一點,一百多年前,皇帝還坐在龍椅上、六渡橋還真是個橋的時候,附近有個地方叫“土氹”,就是現在南洋大樓後麵一點,那是楚戲(當年叫哦夥腔、黃孝花鼓)的老窩子,老襠襠。清道光三十年(1850),葉調元所著《漢口竹枝詞》卷五中就有“俗人偏自愛風情,浪語油腔最喜聽;土**約看花鼓戲,開場總在兩三更”的描述。夜深時分,人們“**(tàng)”著劃子到那裏看戲。現在的賢樂巷後邊統一街,還有一條“土當巷”,巷子不大,隻有19戶號牌,卻隱藏著一段曆史。

武漢的戲園子最早稱為茶園,辛亥革命前後,一些專業唱戲的茶園根據市場需求逐步改建、擴建,這才開始了“舞台、劇場、戲院”的稱呼。

三皇街旁邊曾有座滿春茶園,聽名字就知道曆史很悠久了,後來改為滿春劇場,紅火一時。我的老伯父最早就在滿春茶園當學徒,上世紀四十年代,才到民眾樂園(新市場)做事。離三皇街不遠處,還有夜夜笙歌日日鶯唱的後花樓,早在19實際末、20世紀世紀初的時候,花樓街篤安裏的天一茶園,就是漢口最早的一批專業戲院。

附近還有唱戲、賣藝的雜巴地老圃,曾有一個集戲劇、電影、曲藝、雜技、群芳會於一園的老圃遊戲場,儼然是漢口的新世界,後因水災而成廢墟,恢複無力。

這一帶最有名的當然要數民眾樂園了,一個曾經名揚海內,令武漢人為之驕傲,讓外地人為之傾倒的大戲氹子,從三皇街到民眾樂園,隻有一步之遙,側個身就到了。

漢口當年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專業劇場,多半在六渡橋附近紮堆。漢劇,有武漢漢劇院的美成劇場(曾名新生、紅星、清芬);楚劇,有武漢楚劇團的楚風劇場(曾名長樂、東和、民眾、大眾、長征);京劇,有武漢京劇院的大舞台(民眾樂園內,後來的江夏劇場)等,真是讓人如數家珍。

漢口新市場(民眾樂園)

這一帶,也曾是一些楚漢名角活動的地方,楚劇大師沈雲陔就曾住在滿春,附近的人和街,舊名戲子街,其楚班巷就是“漢口漢劇公會”所在地,人稱“楚班(漢調)公所”。還有舊府街大陸裏,解放前夕,那裏曾是“楚劇公所”所在地。

在這人口密集的五方雜處之地,草台班子、清唱素演的也多,時不時還有賣唱乞生的來討生活,人們出個分分錢,便可聽上一段漢戲、楚戲,一人掏腰包,大家來過癮。

我至今還記得,有一天傍晚,一對盲人夫妻,男的拉胡琴,街坊們拿個小凳讓他坐著,他一邊翻著渾白的眼球,一邊拉著不斷重複的旋律,弓弦上滿是鬆香。那女人拿個雲板壓拍子,邊打邊唱,那演唱悠揚清麗,技藝也不等閑。

楚劇迷們似乎很入戲,有的一邊聽還一邊哼唱著,有的時不時將下句唱詞報出,看樣子熟識得很,還有一邊聽一邊評議的。人們輪換著掏腰包,這對盲夫妻足足唱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夜深了,才緩緩走出小巷。第二天,一些人還忘不了回味昨夜的街唱。

小戲園裏,花費有限,花兩個錢,去戲園子喝茶聽戲,磕瓜子看戲,這對老一輩來說,不是件難事,一個月內,至少也要過幾次癮。實在沒有銀子,那些隻需要帶耳朵,捧場子,而不必花錢的清唱也有,唱的時候隻管聽,輪到掏錢時,趕快閃人,人們戲稱為聽“麽火戲”。銅人像周邊的大街旁小巷內,常有人自拉自唱,你唱我和,隻為自娛不為錢,這些人一般水平還不低,否則的話,熙熙攘攘處,哪個敢在此丟人現眼。

所以人們說,那時候,三皇街的人是泡在戲氹子裏的,眼睛看的、耳朵聽的,鼻子聞的,都是戲。

武漢居華夏之中,集南北之精,是一個極具寬容大度的城市。外地一些劇種,如北方的評劇、豫劇,南方的越劇,以及有國劇之稱的京劇,在它的懷抱中,都曾有過較好的發展和矚目的業績,這在我國大城市中是不多見的。

楚劇《三世仇》

一方水土一方人,在三皇街最流行的,人們最喜歡的當然還是本埠的漢劇和楚劇。

漢劇與楚劇,同為武漢的主打地方劇種,同在全國有一定的聲名和影響,同是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一批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但二者唱腔風格迥異,表演各據其長,一個是皮黃之祖,鐵板壯漢,一個是花鼓之秀,紅綾嬌娘。一個城市,兩個差異如此彰顯的地方劇種並立稱雄,這在我國戲劇文化中也是絕無僅有的。

戲,滋養了這裏的人們,這裏的人們也捧紅了戲。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在老古三皇,按性別分,男人們愛看漢劇,漢劇多曆史演義,粗獷大氣,陽剛十足;女人們愛看楚劇,楚劇多生活故事,細膩委婉,陰柔可人。若以原籍而講,漢陽、武昌人喜歡漢劇多一些,黃陂、孝感人喜歡楚劇多一些。

那不是一個偶像崇拜和瘋狂追星的年代,但也不乏癡迷者。街上有個太婆,複姓淳於,這個姓曆史上出過幾個不是很有名的名人,傳到他們這一代,覺得複姓太麻煩,就把它拆開了,她姓淳,她弟弟姓於。

淳太婆是楚劇(黃孝花鼓)喂大的,她丈夫跑船,抗戰的時候逃難到重慶,逃難歲月似乎並不難過,因為沈雲陔等一批藝人組織的楚劇宣傳隊也到了那裏,而且呆了好多年,隻要有楚劇看,其它都無所謂。她回憶說,重慶不如漢口繁華,天氣一樣也很熱,有時白天看戲,日本人的飛機丟炸彈,警報聲,爆炸聲響成一片,人們趕快躲進防空洞,飛機一走,警報一停,接著唱戲,接著看戲。

高興起來,淳太婆咵戲也是一傾如瀉,滔滔不絕,且有自己的觀點。她喜歡悲劇,不喜歡那些“鬧窯”的喜劇;喜歡男旦,不喜歡女旦;喜歡老的人聲捧唱,不喜歡新的絲弦伴奏;喜歡鍾惠然的大嗓門,不喜歡李雅樵的奶油味。她很少放開喉嚨唱戲,我隻聽過一次,《庵堂認母》中的一段,“王誌貞入空門偏遇孽障”,那韻味和吳招娣確實大不相同,有種原始的蒼涼。

淳太婆還有自己的戲劇觀,她聲稱,“生末淨旦醜,神仙老虎狗,京不如漢,漢不如楚”。說京不如漢,有人讚同,說漢不如楚,反對者多,小巷時不時爆發一些有趣的“楚漢相爭”。

漢劇說,十三行省有漢劇,楚劇說,新疆都有楚劇團;漢劇說,周總理愛漢劇,楚劇說,毛主席看《葛麻》;漢劇說過去的曆史久,楚劇說現在的觀眾多;漢劇講自己的名角,楚劇談自己的好戲……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的道理,老街老坊,爭個不亦樂乎。

這當然是陳年舊話了。

滾滾紅塵不留人,人非事亦非,現如今,為戲而狂的老戲迷們走了,多年繁盛的戲劇也逐漸走向無奈。不要說為自己喜愛的藝術去爭去辯,就是楚劇漢劇這些字眼也很少有人提起了。

那攝魂奪魄的楚調漢韻,隻剩下餘音未了,在噪雜的都市交響曲中,偶爾才會有幾個音符濺出。

曾經滄海,世事難言,周邊的戲氹子一個個被填平了。

在這裏,再沒有人提及戲氹子的賞心樂事,也沒有人說起小巷裏的楚漢相爭,長堤的風,陋巷的雨,夜半的吟唱,也隨之悠悠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