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時髦的小災難

年輕人愛俏愛美,自然平常,曾幾何時,這些人之天性居然也和政治立場、意識形態相掛相連,平日的衣著打扮被人抹上了濃鬱的階級色彩,個人好惡無一例外地打上了階級的烙印。

三皇街的老街坊們,從不知道“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到底是個麽名堂,也不懂穿衣戴帽和“剝削階級的腐朽沒落”有個什麽牽連,人們平日裏手頭並不寬裕,玩不了瀟灑擺不起闊,充不了“六個指甲”,他們僅僅憑直覺來稍微裝飾一下自己的生活。就這樣,還是避免不了時代風雨的侵襲,一些莫名之災也頻頻向那些愛講時髦的年輕人砸來。

記得那幾年,“考版褲”在年輕人中悄悄流行,這種褲子被人斥為最典型的奇裝異服,穿這種褲子的人還常被人同社會小流氓相提並論。培紅中學有幾個學生,就是因為穿考版褲而被工宣隊拉到台上,又是亮相,又是批判,當作反麵教材。所謂考版褲,其實就是現在的牛仔褲,“考版”是英語Cowboy(牛仔)的英譯,香港叫“緊士褲”。這種褲子小褲腳,小褲腰,臀部被緊緊地包著,穿上它,下蹲雖然有點困難,但人的線條顯得清晰突出,青春而活潑,那些玩味的年輕男女個個喜歡。

街上有個叫大凱的青年伢,不怕費神淘力,親自參與設計,親自盯著裁縫做了一條考版褲。那條褲子好呀,黑色哢嘰布,外縫雙白線,高褲褊,短褲絆,銅扣銅釘,外帶拉鏈,新潮之極,惹得其他人羨慕眼紅。平時大凱還舍不得穿,誰知剛穿出去,一到六渡橋就遭了難。

那天,六渡橋、銅人像一帶,突然來了一大幫子人,也不知道是造反派還是保皇派。這幫人打著革命的旗號,居然有組織地對路過的每一個人進行“紅色大清理”,不管是走路的還是騎自行車的,都從頭查到腳,還美其名曰“滅資興無,破舊立新”。隻要是頭發稍微蓄長了一點的,都被強行揪進理發店推成了平頭。有穿人字型海綿拖鞋的,鞋絆被人扯斷弄毀,據稱這種樣式的拖鞋是從日本傳過來的,穿上它,就有媚日當漢奸之嫌。

大凱那天打了一下野,察覺不對就往巷子裏鑽,結果沒有跑贏,被人捉住了,那有味的考版褲,幾個人圍了上去又是剪又是撕,撕得呼哧哧響,剪得人心直疼,一條新褲子被弄得稀巴子爛,大凱最後隻得穿著短褲頭狼狽而歸。

同天遭難的難友,還有一個名叫華華的姑娘伢,說起來她就更慘了。

頭發自生自長,如何處置與他人何幹,但不知為什麽,一些人總把頭發和政治連在一起。文革中鬧過一刀切,男的平頭,女的“搭毛”(街上人稱齊耳剪平的女式發型為“搭毛”),不準吹不準燙,甚至連老婆婆的“粑粑頭”都不讓人梳。當年,處理那些“壞分子、反動派”,有種懲罰就是剪頭發,街上有個婆婆就被人剪得象瘌痢,太難看了,沒有辦法,平時戴個帽子,天熱就在頭上頂條濕毛巾,又遮醜又解涼。

古三皇的姑娘們喜歡蓄辮子。有位女青年,辮子長得幾乎可以打腳,走在路上,有人側目,有人圍觀,有人攆著看。她聰明,書讀得好,文革前就考上了武漢大學,街上的哥們都說她的味最正,是公認的頭牌花旦。她平時就象隻驕傲的花公雞,昂出昂進,輕易不跟街坊們說話打招呼。

華華的辮子也長,快到腰間了,樣式很吸引人,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考辮”。這種辮式梳起來麻煩一點,從後腦勺就開始盤,很上,三股紐相纏,兩根辮子直挺挺地並排在一起,走動起來一顛一顛的。

那天鬼使神差,華華在六渡橋也碰上了那幫人,他們硬說蓄辮子與革命精神,革命要求相違背,亦在打擊禁止之列。不由分說,“哢嚓”兩下,華華的“考辮”就變成了“搭毛”。

望著蓄了個五六年,一下子就脫離了本體的辮子,華華含著淚說,希望拿回去做個紀念,剪辮子的人竟然說:資產階級的東西,留它害人。華華越想越嘔,悲悲切切,回來的時候,走一路,泣一路。

褲子撕了馬上可以再做一條,辮子剪了就得好長時間長了,可歎可憐!有辮子的時候,華華從早到黑抱著鏡子照,左照過去,右照過來,一晃就是幾個小時,現在弄得連鏡子也不敢摸了,好長時間“貓”在屋裏不肯出來。

被處理的人一個個灰頭灰腦,自認倒黴,不敢做聲不敢強,沒有人想到人權,想到自由,即使有這方麵的意識也不敢表達出來,否則的話,批鬥會,高帽子,黑牌子,甚至更大的懲罰,更多的恐怖等著你。

其實,隻要神經沒有問題,即便是最徹底的革命者也有自己的時尚追求,也有一顆**燃燒的愛美之心。

有段時間,革命的時髦席卷中國大地,舉國上下一致流行穿軍裝,戴軍帽,係武裝帶,當年非軍人的最酷著裝,這種時髦且無性別之分,女人們也以“不愛紅妝愛武裝”為自豪。

不分男女的酷裝

成套的軍裝不好弄,軍帽、軍扣也大受追捧,剛開始刮這陣風的時候,一頂真軍帽,那就是寶貝,就是值得反複炫耀甚至可以提高身價的物件了。軍帽有真有假,真軍帽裏麵的白襯布上蓋有紅色的方形圖章,標有部隊的番號,還有持帽人的姓名、血型。真軍帽求之不得,街上的青年伢們隻好戴假軍帽來**,反正在外形上,真與假相差無幾。真品軍扣有“八一”二字,假的則沒有,外麵有圈小點點的叫警扣,次之。

記不清是什麽時候,武漢市麵上陡然刮起了一陣來勢洶洶的搶軍帽之風,漢口銅人像、六渡橋一帶此風尤烈,足以讓人瞠目結舌。頭上戴的軍帽,不論真假,隨時隨地會被人搶走,你今天搶我的,我明天搶他的,走路的搶走路的,騎車的搶走路的,走路的搶騎車的,甚至還有汽車上搶走路的,以風揚雪,亂成一鍋羹。 搶軍帽的“搶”字,有個特別形象的替代動詞叫“啄”,“啄軍帽”,我至今仍然覺得這個詞用得精妙。就象雀子啄食,出其不意,嘴無虛發,一啄一個準,啄到就跑,“穩、準、狠、巧、快、靈”,一個“啄”字完全可以概括搶軍帽過程中的所有精彩。

我和我曾經的軍帽

我曾經有過一頂真軍帽,我敢肯定不是我搶來的,是別人送的,至於別人是不是搶來的,就不敢保證了。那頂軍帽曾是我的鍾愛,不知道怎麽回事,戴著它,會有種油然而生的神聖感、莊嚴感,仿佛人也長高了一截。

那時候,照相還是屬於比較奢侈的消費,一般情況,人們輕易不照相。為了那頂軍帽,我舍了個大己,特地去照了一張相,還是在漢口最有名氣的鐵鳥照相館(當時改名為人民照相館)。照完相後,一身輕鬆,心情暢快,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不料,這竟然是我與這頂軍帽的最後訣別。

回來的時候,走到民眾樂園對麵,突然竄出一個人,把我的軍帽給“啄”走了,等我回過神來,該同誌已經溜進桃源坊的巷子中,眨個眼就無影無蹤了。我簡直不相信,怎麽一下子,神聖的軍帽就變換了主人呢。繼而又無可奈何地自我安慰,軍帽搶走了,幸虧我還留了張戴軍帽的照片,這,總搶不走吧。

後來聽說出了一件大事,市裏有個分管公安工作的頭頭,姓王,他的軍帽居然也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輕鬆地“啄”走了。頭頭的震怒大地直晃,一場集中嚴打搶軍帽的人民戰爭就在武漢三鎮展開了,這股社會時尚史上的奇風終於被刹住了。

關於這股奇風是如何刹住的,街上的青年們卻另有說法。

有人說並不是嚴打之功,而是人們的興趣喜好轉移了,突然間都覺得戴個軍帽“很周人(意思是很難看,令人反感)”,不時興了,也就沒有人去搶了,刹住奇風的功臣是時尚的自然演變,而非人力。這番言論也不無道理。

但又有人說搶軍帽本來就是一件“鬧餳黃(惡意玩笑)”的事,並非真的要那個東西,而是因為現在年輕人生活單調枯燥,有精力無處發泄,就故意去鬧得玩,反正搶軍帽也犯不了多大個法,鬧到一定程度自然就不再鬧了。這話好象也說得過去。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當年風華正茂的俏姐俊哥,如今都成了夕陽無限好的婆婆爹爹,他們偶爾也會象我這樣想起一些陳年舊事,有時也會感歎:我們那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