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裝訂我的小巷童謠

我是唱著童謠長大的。

合樂曰歌,徒歌曰謠,傳唱於孩子們口中的沒有樂譜的歌謠就是童謠,有兒童的地方就有童謠。

我試著把兒時在三皇街唱過的、聽過的歌謠變成文字,在鍵盤上一一敲出,一遍遍的回憶,帶來的是一次次的震撼,沒有想到,在我記憶的倉庫裏,竟然還有如此眾多、如此生動的童謠存在。

上學時,老師教過的名家名篇少說也有成百上千,那些詩文子曰如今都模糊了,而這些未能登上大雅之堂的,略顯粗俗幼稚的歌謠,卻一個賽一個地鮮活。

我從這些童謠中,選取了一百首,每首添加了題目,簡單編輯了一下,合為《漢味童謠百首精選》,以資感謝它們不願從我腦海裏奔出逃脫。

我小聲地吟唱著,溫習著,回味著,它們是那麽悠遠,又是那麽親切,童年的夢幻又一次強烈地顫抖著,濕潤的眼睛尋找著斑駁的年輪。

人的第一聲啼哭是自己的第一首歌謠。

生命誕生於痛苦之中,幼嫩唱著悲歌、呼吸著痛來到人間,啼哭便是救助式呐喊,人生所有的苦與樂、貴與賤,都從這寓意深刻的呐喊中開始了。

大人們為孩子唱著質樸而溫馨的謠歌。

武漢的催眠歌,就一句,十分簡單,母親一邊做事,一邊踩著“搖窩”,一邊曼聲吟哦:“伢-伢-要-睡-覺-覺-啊-吖……”,最後一個“吖”字拖長上揚,一遍遍重複著,直到孩子進入甜美的夢鄉。

沒有舒伯特《搖籃曲》的那份高雅,不像劉淑芳的《寶貝》飽含**,也缺乏東北民歌《搖籃曲》的優美旋律,但凝聚的愛是一樣地深沉,幼兒得到的撫慰是一樣地飽滿,原汁原味,我們沒有理由去遺憾它過於簡單。

裏巷中,父性的溫柔也司空見慣。伢們最喜騎在父親的頭上,父親在下麵一邊走一邊抖著肩,一邊高聲念到:“騎馬嘟嘟騎呃,上街買糖吃呃”,舔犢情深,高高在上者往往樂得不可開交。

還有“打噔噔”,孩子剛能站立的時候,父親一隻大手握住孩子的兩隻小腳,讓其憑空站立,嘴裏說到:“噔,噔,腳站穩!”,這遊戲有點驚險,好多年沒有看到打噔噔了,現在的特保兒太金貴。

還有“甩”,把孩子托在手上,一上一下斜甩著,唱到:“甩甩,跑上海;走走,到漢口”,這又是一首釋放快樂的童謠。

我家對門的圓子,小時候,上樓下樓,他的太都要把他馱在背上,一步樓梯一句說唱:“背駝駝,換酒喝,酒冷了,換茶喝。茶冷了,還是要我背駝駝”。

成長中的孩子很快有了自己鍾愛的歌謠。

小巷裏的童謠內容簡單、自然通俗,大多數隻求押個韻,沒有什麽特別意義,隻是有點意思而已,正如此,我始終把它看成是蘊含天機的妙文。

“三歲的伢,去過早,吃了半斤冇吃飽”、“ 一個伢的頭,象繡球,珍珠瑪瑙往下流”,念起來輕快、不繞舌,短句多,符合兒童發音習慣,便於上口,宜於流傳。

“丫頭丫,丫黃瓜,黃瓜苦,丫蘿卜,蘿卜甜,丫頭丫頭不值錢”,語義雖粗俗,但好學、好記、好念,聽一遍就記住了,小伢們蠻喜歡唱的。

“甩,甩,鐵李拐,鐵,鐵,包老爺,包,包,紅大虎椒,紅,紅,趙子龍,趙,趙,罩花轎,花,花,彈棉花……”,從意義上講,一句不挨一句,但由於用了粘連和頂真的修辭手法,就把兩件完全不相幹的事串在了一起,自然流暢,節奏感強,幹脆有力,內容上至少還讓人記住了幾個人物。

童謠有著明顯的組織遊戲之功效,並能強化突出遊戲本身的娛樂性,遊戲與童謠並行,邊唱邊玩,相得益彰,武漢童謠中也有許多這樣的“遊戲謠”,比如手指遊戲、拍手遊戲、踢毽子遊戲、跳繩跳橡皮筋遊戲等。女孩子跳皮筋,隨著歡快輕盈的節奏起舞,“大姐大不同,二姐做裁縫……”、“馬蘭花開二十一……”,一些朗朗上韻的兒歌脫口而出,大家一起唱,一起玩。

跳橡皮筋,唱遊戲謠

玩“旋磨磨”,兩個孩子比試誰打轉轉的時間長,一邊轉一邊唱到:“旋磨磨,不咑噠,咑到地下啃泥巴”。玩“木頭人”,一齊唱到:“我們都是木頭人,拿起槍來打敵人”,然後都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準眨,看誰堅持時間長。

有個“畫人”的遊戲,一邊畫,一邊唱,幽默風趣,“大字不出頭,兩邊掛繡球,三天不吃飯,吃個大鴨蛋。借了三分錢,還了三分錢。喝了一杯酒,長了兩隻手,吃了一顆藥,長了兩隻腳。天上三根毛,地下三根毛”,唱完了,一個生動線條人也就畫完了。

世俗中,一些成年人閑得無聊,習慣以譏笑他人為樂,求得一絲安慰,幾許輕鬆,為單調乏味的生活添加點味精調料,受其影響,武漢童謠中也有不少類似的段子,比如嘲弄“鄉裏伢、河南人、大頭、矮子、瘌痢、胖子、駝子、苕貨、垃坬女人”等,充滿了民俗的嬉鬧性,諷而不譏、笑而不惱、諧而不怒。

取笑麻子的:“麻子麻大哥,長得真不錯,滿臉的麻子一個摞一個。大的像麵窩,小的像秤砣,最小的最小的像個歡喜砣”,極盡誇張之能事,讓人忍俊不禁。解放不久就消滅了天花,真正意義上的麻子,現在的孩子未必見過。

搞笑包老爺:“包老爺,賣豬血,打破了碗,好遭業”,這個包老爺不是威風凜凜的包公,包文正,過去衛生條件差,伢們愛長包,武漢人笑指那些長包的伢們為“包老爺”。

漢味童謠有著鮮明的地方文化特色,有著濃鬱的地域民俗特征。武漢方言雖然隸屬北方方言語係,但在聲韻母和升降調上同普通話有較大的區別,表達上則生動明快,詞匯豐富,慣用語多,極具特色,這些在童謠中均有體現。

從音韻上來講,隻有用武漢話讀才押韻,才有味。象“一個伢的爹,拉包車”之類的,還必須用大武漢中的黃陂話讀才能體會那份幽默。再如“撿的撿的,過了眼的;拿的拿的,喝了茶的;偷的偷的,過了溝的”,用孝感話讀,味道會格外不同,以上均可見證老武漢的五方雜處和曆史舊痕。

武漢特有的風土人情在童謠中可窺見一二,比如“剃頭三巴掌,越打越肯長”,舊時習俗,伢們剃頭後,要在腦後拍幾巴掌這樣頭發才長得好。再如:“芝麻綠豆糕,吃了不長包”,端午節時,火氣旺,中醫認為綠豆清火,所以有此一說。“出太陽,下白雨,下去下來冇得雨”,講的是武漢的一種陰陽天。

三皇街的古董爹爹說過一個童謠:“麻腳蚊子長,出生在漢陽,吃喝在漢口,過腳在武昌”。過去,漢陽月湖一帶,荒湖野草,麻腳蚊子就在那裏繁殖生長。夏天吹南風,把蚊子吹過河,吹到了漢口,漢口人多,且都喜歡在外乘涼,那裏有好吃的好喝的。秋天開始吹西北風,把蚊子吹過了江,吹到了武昌,這時候,它們的陽壽也到了,所以在武昌“過腳”。過腳,就是死的意思,古董爹爹說得頭頭是道。

小孩無心念,大人有心教,童謠兒歌中不少是成人編創或潤色的,最有代表性的是《李岩使小兒歌》:“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存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曆代都喜歡在天真無邪的童趣中,添加政治色彩。

即便大人不加,童謠中也會顯現與時代有關的內容。

“紅燈,綠燈,爹爹婆婆下農村”,這讓我們想起了那個特殊的年代。“給了不興要,要了還糧票,糧票還不起,一腳跩死你”,一看就知這是票證年月的產物。“周扒皮,大壞蛋,半夜起來偷雞蛋”,來自《半夜雞叫》,但偷雞蛋的情節則是孩子們臆造的,或許就隻是為了押個韻。有一首提到了林彪的:“我有一把刀,殺林彪。我有一塊鐵,放你的血”,有點恐怖了。

沒有童謠的童年是慘白枯燥的,現在武漢的大街小巷很少能夠聽到孩子們的歡唱了。有些大人勞神費力地編一些有意義的、高雅無比的“新三字經、新兒歌”之類讓伢們唱,無奈伢們覺得不好玩,當成負擔,不喜歡唱也不願意唱。

現在的學生追星裝酷,沉迷流行歌曲,十歲不到的小學生,天天把“讓我一次愛個夠”放在嘴邊,也不知道愛情是需要細水長流的。伢們有唱蝴蝶的,“親愛的,你跟我飛”;有唱老鼠的,“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有唱番茄的,“信了你的邪,紅得象番茄”……真想回到那個想唱就唱的童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