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四〗

馬角說,“大哥,我是要走了,我這一走,也不知還能不能回來,和你相識一場,有一件事求你。”

小店老頭說,“什麽事你說。”

馬角說你一定得答應我,你應了我再說。

小店老頭似乎感覺到了馬角要說什麽,於是說,“我答應你,你說吧。”

馬角說:“別讓桐花的墳上太淒清,逢年過節代我到她墳前燒上一點紙,清明時,代我在她的墳頭掛上清明旗。”

小店老頭說:“廢話!我放著繁華的楚州城不住,跑回這人情如紙的小鎮,你當我是真的發賤?真的不懂享受?還不是可憐她一個人孤獨冷清。”

他們兩人正說著話,白夜忽然聽見了一聲歎息,白夜覺得這一聲歎息是從他的嘴裏發出來的,可是白夜卻清楚的感覺到這一聲歎息是那麽的遙遠而且陌生。白夜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間從他的嘴裏飄出:“馬角,你有這份心,我知足,也可以安心淘生了。”

白夜用女人的聲音說完這句話,就看見馬角撲通一聲跪在了自己的麵前。馬角說:“桐花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你原諒我了。”

桐花?他把我當成了桐花?白夜也覺得這會兒他就是一個名叫桐花的女子,不,一個叫桐花的女子鑽進了他的體內,控製了他的靈魂,“白夜”說,“什麽原諒不原諒的,說這些還有什麽用,當初我跟了你,也不是真的就喜歡你才跟了你的,我是對這小鎮上的人太失望了,他們平時都想著占我的便宜,我有難了,有一個人出頭來幫我嗎?還有你,你這個死老頭子。”

小店老頭指著自己問,“您是說我嗎?”

“呸!不說你還說誰?你當初睡在我身邊時,說過多少甜言蜜語,你信誓旦旦,還說要休了老婆娶我。其實我也沒想過你娶我的,你就是想娶我,我又怎麽會嫁給你呢?我是看你那可憐的樣子,你心裏想著我,想得像貓抓,可是你又不敢說,我這才把身子給了你,可是你呢。開油坊的李二是怎麽死的?你說!張家的三小子是怎麽死的?你說!還有那朱四麻子又是怎麽死的。”

小店老頭的額頭上開始掉汗珠。汗珠打得地上的灰濺起老高。小店老頭的兩條腿一軟,也跟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下。

小店老頭說:“桐花您這是在說什麽呢,我的心你還不明白?這十年來,不是我,逢年過節誰會想到到你的墳頭上一炷香,清明時,誰讓你的墳頭飄揚著最美的清明旗,自從你走後,這些年來我再也沒有上過我老婆的床,他們都去了城裏,我卻留在這裏,這還不夠嗎?”

白夜突然覺得很感動。白夜聽見他又用陌生的聲音歎息了一聲說,“唉,你們倆都起來吧讓外人看見了多不好。我也沒有責怪你們的意思,我隻是要你們一句實話。”

小店老頭和馬角就站了起來,彎腰曲膝。

小店老頭說:“是的,是我對朱四麻子說的,那天朱四麻子到我的小店來賒酒喝,說是賒酒,可是從來就不還債的,可咱們這個小鎮,也就我這個小店還賒給他一點酒。那天他又來賒酒,我正好在喝酒,我就說,朱四兄弟,來來來,你也不用賒酒了,咱們倆來喝一杯吧。就著蘭花豆下酒,對了,還有兩個皮蛋,這些東西在當時都是很金貴的了。朱四麻子說,那就多謝了。我說謝什麽謝,都是街坊四鄰的,誰讓你有口福,正好趕上了呢。那天我們喝了很多,足有一斤燒酒,其實朱四麻子最少喝了八兩。喝著酒我就長歎了一聲。朱四麻子說,什麽事這麽長籲短歎的。我說,什麽事,劉嫂子要嫁人了。朱四麻子說,一個寡婦家,嫁人是遲早的事。我說,她一到李二家,你想想,到那時咱們還能吃上她做的臭豆腐麽。我這樣一說,朱四麻子就一拍桌子,說,我咋就沒想到這一層呢,她不嫁人,她是咱們大家的,她嫁了人,她就是油坊李二一個人的了。我說,是啊,我一個半拉子老頭,也無所謂,反正家裏有個黃臉婆,晚上一熄打,一樣摟著睡覺。你就不一樣了。我當時也就這樣一說,發發牢騷,我真的沒想到,沒過幾天,油坊李二就死了,當時我就想到了,李二的死一定與朱四麻子有關,我就開始避著朱四麻子,朱四麻子也不來找我了,可是說實話,我當時心裏還是有些高興的,你嫁不成人,你還是我的。”

白夜覺得他的身體和靈魂都被那個叫桐花的女子控製了,他聽見桐花說,“後來那張家三小子的死,也是你唆使朱四麻子的。”

小店老頭頭上的汗已像雨水一樣在往下流:“沒有,後來的事真的與我無關了。倒是朱四麻子出事,是我偷偷提供了線索給公安的。”

“桐花”說,“沒想到啊,我桐花還說你這人老實,心地好,可憐你,鎮上多少人想占我的便宜,我頂多也就讓他們流著口水隔著衣服摸一把,可是我卻把白花花的身子給了你。最讓我寒心的是,朱四強**時,別人不出來救我也罷了,連你也不敢出來。”

白夜聽見自己的聲音,不,是桐花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聽不出一點兒感情色彩。

小店老頭的腿一軟,已經撲倒在白夜的麵前。

馬角聽到這裏,一把揪住了小店老頭的耳朵,揚起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

“你這死老頭子,你說你多麽喜歡桐花,卻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喜歡法。”

“你打吧,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是人,可是你們知道嗎,這十年來,我活得有多痛苦,我是生不如死啊,我用十年的懺悔,也洗不清我的罪惡嗎?”

白夜聽見桐花的聲音繼續從他的嘴裏飄出:“起來吧,起來吧,大老爺們兒下跪像什麽話。其實,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歡我的,這就夠了。馬角你別這樣對他,其實我早就原諒他了,十年來,我有多次可以淘生的機會,可是我都沒有轉世為人,你知道為何嗎?”

馬角說,“為何?”

“我是為了等你。其實我當初跟了你,並不是喜歡你,我是想了,這個鎮上的男人都對不起我,那好,我就要找一個最沒用的最落魄的外鄉人,我要把我的白花花的身子給他,我還要和他吹吹打打成親,我還要和他在這小鎮上將我們的小飯館經營的紅紅火火。”

馬角說:“那時我奉白大迷糊之命出來尋找白夜,我找了很多地方,那時我饑寒交加,成了一個乞丐,可是我是沒有加入幫會的乞丐,到處都討不到吃的,我是會唱道情漁鼓,我唱著道情漁鼓走四方,可是你們這裏的人不喜歡聽道情,你們這裏的人說我唱的道情像哭死人,還說我唱的道情像是驢叫喚。可是我不唱道情我就討不到吃的,是你的臭豆腐的味道把我吸引了過來,其實那時我根本就沒有心思看你長得漂不漂亮了,在我的心裏,你就是我的觀世音娘娘,你把我讓進了小飯館,你還給我打了二兩燒酒,你炸了十塊臭豆腐,這是我這一輩子吃得最好吃的東西了,那種香味,十年過去了,如今我還能聞到。你不僅給了我吃的,你還坐在了我的對麵,給我倒酒,你還陪我喝了一杯酒。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你知道嗎,我馬角是一個小人物,在白家溝時就沒人瞧得起我,隻有你,你是我心中的活菩薩。”

“是的,我就是要對你好,我這是做給全鎮的臭男人們看的。我還把你留了下來,還給你換上了我那死鬼的衣服,那死鬼的衣服穿在你的身上真的合適。你吃了喝了,也精神了,我還帶著你到小鎮上到處走走,我問你有沒有結婚,你說你沒有。我問你從哪裏來,你說從一個叫白家溝的地方來,尋一個叫白夜的孩子,你說你在村裏不得誌。我當時也沒有多問了,我想如果我要留你下來,你是高興還來不及呢。當天晚上,我就把身子給了你。”

“我在鎮上住了下來,我都快忘記我的任務了。那一段日子真的很難忘,我沒想到你會請了客,說是要和我結婚,要把我留在小鎮。”

“於是你就偷偷地跑了。你這一跑,讓我受盡了鎮上人的嘲諷。”

馬角說:“你不明白的,我說過了我要去尋找白夜的,這是我的使命我的任務,我要去完成他,哪怕用一生的時間。我給你留了一封信,我對你說,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我一找到白夜我就回來,找不到,我在死之前也要回來。我對你說,讓你別等我了。我不知道你懷上了我的孩子,更沒想到,最後你就這樣死去了。”

“一切都過去了,我要走了,這是我最後的一次機會,如果這時我淘不了生,我就要魂飛魄散了。我在這裏等了這麽久,就是想要一個結果,想知道你是否真的會回來,你回來了,你還去看我了,你還托人給我上墳,我心滿意足了。我走了。我在走之前,想聽你唱一段道情,雖說你的道情唱得很難聽。”

馬角說:“好的,我為你唱一段道情。”馬角說著抱過了他的道情漁鼓,拍了幾下,拉開沙啞的嗓子就唱了起來:

正月是新春

五穀要豐登

指望今年好收成

誰知啊荒得很

二月涼嗖嗖

人人帶憂愁

采把野菜把生度

實在難下喉

……

白夜忽然感覺到身子一輕,那個占據了白夜的肉體說話的女子像煙一樣飄走了。接著白夜聽見有人在敲打門板。小店老頭打開門說,“是發財呀!”

劉發財一臉喜色,掏出煙來給小店老頭一支,給馬角一支,連白夜也給了一支。

小店老頭說:“發財有什麽喜事,看把你樂得,嘴裏可以塞進一隻蛤蟆。”

劉發財咧著嘴,嗬嗬傻笑了半天,才說:“嗬嗬,生了,生了。我媳婦生了一個帶把兒的。我來買鞭炮,把你這裏最長的鞭炮來一掛。”

劉發財拿著鞭炮飛跑著走了。

不一會,小鎮上就響起了震耳的鞭炮聲。

在震耳的鞭炮聲中,白夜開始了他漫長的白日夢。後來的許多時光,他隨著馬腳跋山涉水,那個夢,一直斷斷續續地在他的腦子裏放映。白夜的內心,因此充滿了無限的哀傷。一邊是他要麵對的那個未來的村莊,一邊是馬腳無休止的講述,而他的夢境,是那樣的真實。他分不清,什麽是真實,什以是虛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