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三〗

白夜在黑夜裏跟著馬角卻跟丟了,摸黑回到小店,卻發現小店老頭正倚在門口。

白夜沒提防門口站了人,與老頭撞個滿懷。

老頭說:“半夜三更您這是跑哪兒去了?”

白夜撒了個謊說是出去尿泡尿。老頭說您這泡尿可是真長啊,是尿長江麽?白夜顧左右而言他,說您老的酒醒了?

老頭說:“什麽醒不醒的,這一點酒就能喝醉?別東扯西拉了孩子,說,到底出去幹什麽去了?”

白夜說:“我跟著馬角叔叔的。”

“馬角呢?”

“夜太黑,跟丟了。”

老頭說,“哦!”老頭又說,“你去睡吧,小小年紀像個夜遊神。”

小店老頭自己卻沒有去睡,站在黑暗中,像一尊雕像。

白夜突然感到了一陣恐懼,背上的汗毛日地豎了起來,無名冷風從脊梁上跑過,渾身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白夜回到房間,卻還是睡不著,將頭蒙在被單裏,緊閉了眼,腦子裏卻靈醒如水。過了足有一個小時左右,白夜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他努力支撐著,想等到馬角回來。果然,白夜聽見有輕輕地腳步聲,像貓在瓦屋上行走,白夜聽得出是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腳步聲到了他的床前就停了下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可是白夜卻聽見了兩個人的嘰嘰私語,那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而且模糊不清。走在前麵的人將白夜頭上蒙著的被單輕輕地拉了下來。然後兩人一前一後出去了。白夜嚇得沒敢睜眼。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才睡著的……迷糊中白夜聽見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白夜沒敢答應。小時候聽娘說過一個故事,說是半夜裏要是有人叫你的名字,千萬不要隨便答應,那是一些孤魂野鬼,死了卻不能超生,於是要到陽間來做祟。娘還說過一個故事,娘說這是真實的故事,故事就發生在村裏,村裏有一個獸醫,獸醫那年才三十歲。三十歲,正是做事的年齡。娘這樣說時就發出一聲感歎。娘說,那天晚上,獸醫正睡得迷糊,聽見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就應了一聲,問,什麽事呀,窗外的聲音說,我是東山二社李老根,我家的牛病了,麻煩您給瞧瞧去。獸醫說,好的,知道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第二天天一亮,獸醫就去了東山二社,一打聽,才知道李老根去年就死了,不過,李老根家的牛是真的病了,李老根的媳婦說,獸醫您是神仙呀,您來得正好,我還說吃過早飯就去請您的呢。獸醫回到家當天晚上就死了。三十歲呀,正是做事的年齡。娘以她那一成不變的感歎結束了她的故事。

……白夜聽見窗外有人叫他,沒敢答應。

窗外的人歎息一聲就走了,白夜卻不自主的起床開門,看見門口站了一個黑衣人。

黑衣人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白夜不由自主也跟著他走。

黑衣人的腳步像貓一樣輕,白夜追得氣喘籲籲,眼看著再走一步就可以追上了,可就是追不上。白夜快黑衣人就快,白夜慢黑衣人就慢。這樣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走到了什麽地方。空氣越來越稀薄,白夜感覺到呼吸艱難,黑衣人卻沒事一樣,輕盈如貓。

白夜白夜白夜……白夜聽見有人叫他,這一回聽得真切,是馬角在叫他。

白夜猛地靈醒了過來,看見馬角和小店老頭站在床前。

“我這是在哪裏?”

“孩子,你病了,病得不輕,做噩夢了吧,直說胡話,嚇死我了。”老頭說。

白夜這才發現胳膊上正吊著鹽水。

白夜感覺虛脫了一樣的累。

白夜說:“我又做那個夢了,從我記事起就一直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見有人叫我的名字,然後我跟著那人走一直走一直走沒有盡頭的走,有時走著走著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會安心睡一覺,如果一直走,越走越荒涼,醒來時必是大病一場。”

吊完鹽水,白夜感覺好多了,有了一些力氣。

白夜說:“馬角叔叔,您昨天晚上是到哪裏去了。”

馬角說:“我到哪裏去了?我不是一直在**睡著的嗎?”

白夜說您別騙我了,不信您問老爺爺。我跟著您跟了很遠,後來跟丟了,我回來時老爺爺還站在門口等著呢,老爺爺還問我話來著。

老頭說:“這孩子,還在說胡話呢,我昨晚喝多了,睡得跟死豬一樣,什麽時候站在門口,我的魂在門口站著呢?還和你說話來著?哈哈,真是笑死人了。”老頭嗬嗬笑著,拿粗糙的手摸著白夜的額頭說,“還有點發燒。醫生,要不再給他吊一瓶吧。”

在一旁打盹的醫生聽老頭叫他,說:“什麽什麽你嚷什麽嚷嘛,多大一盤肉還沒開始吃呢,你這一嚷,好啦,肉沒了。”

老頭說“……這可憐的孩子,還沒有退燒,還在說胡話呢,您看是不是再吊一瓶鹽水。”

醫生伸了個懶腰,張大了嘴將拳頭放在嘴邊搗了幾下,說:“怎麽可能?你這是懷疑我的醫術,我的醫術遠近聞名,這點小病我還治不了?真是笑話。”

老頭說:“可是你摸摸,你再聽聽他在說些什麽。”

醫生說:“你這麽說那我就再給他吊一瓶,不過吊出問題來了你負責。”醫生就給白夜又掛上了鹽水。

老頭臉上露出了笑,將馬角拉了出去。白夜聽見兩人嘀嘀咕咕在說著什麽,那聲音很遙遠。白夜聽不真切,將頭扭向了窗外,才知道外麵正在下著大雨。

天陰沉得很。窗口掛著雨簾,沒有風。

樹都在雨中垂頭喪氣。

一株不知名的樹,樹上綴著一大朵一大朵鴿子一樣的白花,白花吃足了雨水,從樹上撲地掉下一朵,撲的又掉下一朵。

一隻全身漆黑的貓伏在窗台上,兩隻眼睛發著藍幽幽的光。

白夜從貓眼裏得到了某種暗示,白夜閉上眼,仔細想著昨夜的事情。白夜堅信昨晚不是在做夢。如果不是在做夢,那麽就是小店老頭和馬角在說謊。他們為什麽要說謊?白夜突然感覺到不知不覺中已陷入了一個泥沼一樣無聲的陰謀中。

白夜看著窗外那一樹白花,白花一朵一朵的墜落,像一隻隻中彈的白鴿。

白鴿在雨中下墜時的撲撲聲仿佛催眠的音樂。

白夜這一次睡得很香,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是我好餓,第二句話是我可以吃得下一頭牛。說完這兩句,白夜才發現沒有人回答。四周環顧,發現他又睡回了小店老頭的房間,可是那隻貓卻從醫院跟到了小店,貓伏在窗台上,深情地望著他,貓的眼裏水汪汪的,貓的那種深情讓白夜感動不已。

白夜嘴裏咪咪叫著,朝貓伸出了手,輕輕地朝那貓走了過去。

窗台上一下子空空****。

白夜走出房間,想找馬角和小店老頭。小院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也不見一個人影。白夜就開始找吃的,廚房裏鍋灶皆冷。好在小店裏的貨架上還有吃的,白夜也顧不了那麽多,吃了兩包已變味的蛋糕,又吃了幾根麻花,吃得嗓子眼兒都粘在了一起,又喝了兩瓢涼水,肚子裏發出了咣當咣當的響聲。白夜這才去開院門,卻發現院門和店門都從外麵鎖上了。

白夜像貓一樣輕盈地翻過院子。

雨已停。

太陽晃眼,像玻璃。

街上到處是稀泥。人們都赤著腳在泥裏踩來踩去,像是進行一種很神聖的儀式。

白夜就著沒有稀泥的地方走上了小鎮的正街,街心都鋪著青石。

雨過天晴,空氣說不出的好。

遠處的山矮了一截,也近了幾裏,山上的樹都看得清清楚楚。

白夜任著腳步向前走,小街很快就到了盡頭,再往前走,就是一條小巷,地上落滿了被輾成了泥漿的大白花,那些鴿子的殘骸。大白花在泥漿中成了一種難看的暗紅色。空氣中散發著花瓣屍體的味道。

白夜穿過了小巷,前麵沒有了人家,隻有一條小路,似乎通向山間。

黑貓在前麵出現了,一閃而過,白夜就繼續朝前走,不覺走了數百米,一股香味飄來,這種氣味白夜很熟悉,娘去世後,家裏燃起的香就是這種味兒。白夜順著香味走過去,前麵是一片老墳,一個一個的圓土包,上麵長滿了青綠的狗尾草,狗尾草吃過一夜的雨水,在陽光下閃著碧玉一樣的浮光。

白夜看見小店老頭和馬角雙雙坐在一個墳堆前。兩人開始像是在說話,兩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平靜,白夜躲在一棵不知名的樹後,想看看這兩個老頭到底在玩什麽花樣。

馬角和小店老頭還在說,可說的是什麽白夜並沒聽清。就看見小店老頭站了起來,小店老頭很激動,他一把抓住了馬角的衣領,將馬角拎了起來,像是拎著一隻鴨。馬角的手在舞動,想來是脖子被衣領勒住了難受。可是這並沒有完,小店老頭一拳打在了馬角的鼻子上,白夜看見有兩條暗紅色的蟲子從馬角的鼻子裏爬了出來。馬角沒有還手,這讓白夜很是失望,馬角比小店老頭要年輕,如果還手,是決不至於吃虧的。可是馬角卻沒有還手。小店老頭似乎打上了癮,又跟著來了一腳,這一腳踹在了馬角的肚子上,馬角捂著肚子彎下了腰,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可是小店老頭似乎並不想就此罷休,又撲過去將馬角的頭摁在地上連磕了三下。小店老頭似乎打累了,住了手。馬角也站了起來,身上到處是泥,馬角卻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聲很是淒厲。馬角笑了幾聲又開始嗬嗬嗬地放聲大哭。小店老頭站在一邊,像是一截朽木。馬角哭哭笑笑鬧了一陣,兩人就開始往回走,經過白夜藏身的地方時,小店老頭抽了抽鼻子,左右張望了一陣。

馬角說:“走吧走吧。”

老頭陰鬱著臉說:“不對勁。”

馬角說:“有什麽不對勁的。”

老頭說,“我嗅到了熟人的氣味。”

馬角說,“你是狗鼻子!”

老頭揮著拳頭說:“你他媽的閉嘴!欠揍是不是?”

馬角淒然地說:“那你就打死我吧,打死我就一了百了啦。”

小店老頭說,“嗬嗬嗬嗬,好你個馬角,你想死,沒那麽容易,我都沒有死,怎麽會讓你就死了呢?快點回去吧。”

兩人說著就快步往回走。

……白夜繼續到處遊**,遊**到天快黑了才回到小店,馬角和小店老頭坐在院子裏喝酒,地下丟了一大堆的花生殼子和雞骨頭。

回來時的路上白夜都想好了,如果馬角叔叔問起來要怎麽回答,可是馬角瞟了白夜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小店老頭連頭都沒有抬,和馬角繼續吃著酒。

白夜此時也餓得不行了,見兩人並不理會自己,白夜也不理會兩人,坐下來拿了一塊雞肉,吃得滿手是油。

小店老頭突然說了一句:“你都看見了。”

白夜正在啃一塊雞肋,聽到小店老頭說話,一愣神,一塊雞肉滑進了肚子,噎得他隻抻脖子。白夜喝了一口水,這才抬頭看著小店老頭,老頭的眼光如電,盯著白夜。白夜說看見什麽了?小店老頭說,“好小子,不老實,馬角先生,你看看你看看,我說得沒錯吧,這就是你花了十年功夫找回來的人,一個與你狗屁不相幹的孩子,你看看吧,如果是一個品行端正的孩子倒也罷了,可你找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滿嘴慌話的孩子。早知如此你當初還會這樣選擇嗎?”

馬角打了一個酒嗝,空氣中飄浮著迷離的酒香,像那白花腐爛後的味道。

馬角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他的品行怎麽樣與我有什麽關係呢?您不明白的,我不找到這孩子,我就不能回到白家溝。”

小店老頭說得了吧去他媽的白家溝那是個什麽破地方你為什麽一定要回去呢?

馬角說您不明白的您永遠也不會明白。小店老頭很氣憤,不停地用一根雞骨頭敲打著桌子:“你看看這孩子吧,一臉的傻相,身子骨又這麽差,你就為了這樣的一個傻瓜,連桐花都拴不住你的心嗎?你們這些外鄉人,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小店老頭又轉向白夜,“你還不實話實說,你還想隱瞞什麽呢?你是不是什麽都知道了。告訴你,你別想瞞著我老頭子,老子吃得鹽比你吃得飯多,老子喝的酒比你喝過的水多,老子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多,老子做過的夢比你過得日子多,你還有什麽可以瞞得住我,說吧,你都知道了什麽?”

白夜覺得這老頭說話顛三倒四,他不清楚小店老頭在說些什麽。白夜說我是看見你們了,在那片墳地裏打架了,其它的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到底有什麽秘密要隱瞞我呢?那一定是你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小店老頭紅著臉說:“好小子,牙尖嘴利的,馬角馬角,你看看,這就是你尋找到的孩子,有人生沒人養的,你怎麽能這樣和我說話?再說了,我們能有什麽秘密呢?隻是馬角先生不想讓我告訴你罷了。”

白夜說:“那還是你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其實不用你們說,我想都能想到,一定是和劉嫂子有關。馬角叔叔,您說是嗎。您說要帶我回白家溝,其實您走的並不是回白家溝的路,您來這裏是來找那個叫劉嫂子的女人是嗎?其實您從前就來過這小店,你們倆人從前就是熟人是嗎?你們兩人一直在我的麵前演戲,你為什麽要騙我呢?”

小店老頭猛地一拍桌子,說:“天呐,馬角,你看看,他居然用這樣的口氣和你說話。好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小店老頭指著白夜的鼻子說,“你怎麽能這樣說你馬角叔叔呢。”又對馬角說,“你讓他自己回去得了,別管他了。”

馬角喟然長歎,說:“不怨這孩子,他是個孝子,我答應了他的親生父親要把他找到的,我做到了,我答應了他的養母,要把他帶回白家溝的,我還沒有做到,做人不能言而無信。何況我還答應了鄭……”馬角將後麵的話吞了進去,吞得咕咚一聲響。

“我們在這裏呆得時間太久了,”馬角說,“白夜,我們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