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二〗

南方。南方。

火車一直朝南走。他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

這是白夜第一次坐火車,對於將要去的地方,白夜的心中一片迷惘。

白家溝,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火車咣當咣當,像一頭老牛,走走停停,在平原上走了一天之後,窗外的山多了起來。白夜也沒有見過山。他的記憶中,似乎是有山的,他對山並不陌生。火車走了沒一會兒,又停下來了,一車的人都在罵娘。馬角一直沒有說話,臉色陰鬱地盯著窗外。列車開始放氣。“撲哧撲哧”,沒完沒了。車裏的人開始安靜了下來,白夜突然感覺眼前的這一幕很熟悉,他和一個陌生的人,坐在一列火車裏,火車停在山穀間,“撲哧撲哧”在放氣。

白夜說:“馬角叔叔,我好像在夢裏到過這裏。”

馬角陰鬱著臉,在想事情,仿佛並沒有聽見白夜在叫他。

白夜大聲說他來過這裏,真的來過這裏。

馬角說:“……你這孩子,你在說什麽?”

白夜說:“我來過這裏。”

馬角說你來過這裏?和誰一起?白夜說就是和你。這一切都太熟悉了,肯定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過。

馬角說:“孩子,你不愧為白家溝村的孩子,你這是做夢了,你在夢中夢到過我們一起來這裏是不是?”

白夜盯著窗外,窗外的一切都模糊了起來,咣當咣當響的火車撲哧撲哧地放氣聲,自己和一個陌生的人一起坐在車上。是的,是在夢中。也許是在夢中吧。白夜說:“馬角叔叔,給我說說白家溝好嗎?白家溝的人真的都愛做夢嗎?”

馬角說:“那是當然的,白家溝的人以會做夢為榮,不過你馬角叔叔我不做夢,我是一個沒有夢的人。”

白夜說:“您為何叫馬角?馬會長角嗎?”

馬角說:“不是馬角,是馬角,角色的角。”

白夜還是沒有弄明白。

馬角說:“我是一個神漢你懂嗎?我能和死去的人說話。”

白夜說你吹牛。馬角笑了笑,深陷的眼窩裏閃著精光。

馬角說:“是的,我是在吹牛。”

“你真的找了我十年?”

白夜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問他這個問題了。白夜每次這樣問,馬角都說,是的我找了你十年,找不到你我就不能回白家溝。白夜說為什麽?馬角說為了一個夢。孩子,你想想,如果一個人沒有了夢,是多麽的可怕?我是一個沒有夢的人,我的生活簡直是生不如死,我情願十年來在外麵尋找你,孩子,其實我不單是為了找到你,讓你們一家人團圓,我沒有這麽高尚,我是為了我的夢,自打我從白大迷糊村長的手中接受了這個任務,我就開始有了夢,我會偶爾夢見我在什麽地方突然見到你,然後我帶你回到白家溝。可是半年過去了,一年又過去了,我越走越遠,卻沒有一點你的消息,我真的很失望。但是這時我卻開始有了很多的夢,真正的白日夢,我走路時在做夢,我說話時在做夢,但我隻有一個夢,那就是找到你。孩子,你再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在做夢。

白夜說:“不用掐的,馬角叔叔,我們不是在做夢。”

馬角還是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這時白夜發現了,馬角胳膊上有一個地方,長著厚厚的老繭。

馬角苦澀地笑了笑:“十年來,我總是不住地掐這裏,結果就掐出老繭來了。”

白夜聽了馬角的這些話,頭腦開始迷糊了起來,這一切真的像一個夢。

……火車終於又開始緩慢起動了,這一次沒有再走走停停,而是一口氣跑到了天黑,長鳴一聲後緩緩地停了下來。馬角突然睜開了眼,說:“咱們下車了。”

火車將他們丟在了一個無名小站,又一頭鑽進了黑暗中。像一條巨蟒入山,轉眼沒有蹤影。

山間的夜,涼意襲人。

白夜說這就到了嗎?馬角不說話,呆呆地站了足有一根煙的功夫,事實上馬角就是點上了一支煙,一口一口地抽,抽完了,將煙頭扔在了地上。白夜又說到了嗎?咱們怎麽走?馬角說:“哪裏那麽快,還遠著呢。”

白夜說:“那我們為什麽下車?”

馬角說:“你哪有那麽多為什麽?”馬角說完這句話,可能覺得他對白夜的態度有些不好了,馬角於是說,“你餓了嗎孩子?”

白夜說他早餓了。

馬角說:“我記得小鎮上有一家劉嫂子飯館,那裏的臭豆腐又香又脆,咬一口滿嘴跑油,我出來尋你的那一年,還在那裏吃過十塊臭豆腐的,劉嫂子是個寡婦,長得那個水嫩喲!比白銀花要好看,簡直可以和你的親娘鄭小茶相比。”

白夜說:“馬角叔叔,我的親娘長得很好看嗎?”

馬角說:“那當然了,你娘是白家溝最漂亮的女人。”

白夜說:“那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她了。”

馬角說:“那是當然。”

白夜說:“你喜不喜歡她。”

馬角被問住了,愣了好一會兒才說,“全白家溝的男人都喜歡她,除了你爹白大迷糊。怎麽,你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

白夜說沒有了,白夜說他什麽都記不清了,他的童年是一片空白。

馬角領著白夜在小鎮上走了一圈,卻沒有找到劉嫂子飯館。

“有十年沒有到這裏了,我都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馬角實話實說。

白夜說要不咱們問一問吧。於是馬角就到一家小雜貨店去問。

雜貨店裏亮著昏黃的煤油燈,一個老頭坐在燈影裏,搖頭晃腦在唱。唱的大概是這裏的民歌。白夜卻一句也聽不懂。馬角說老先生打擾您了問個事。老頭站了起來,一臉的笑:

“你要什麽,香煙瓜子?”

“我不要什麽,我跟您打聽一個人。”

“打聽人?”

“這鎮上從前不是有一家劉嫂子飯館麽,那開店的劉嫂子是個寡婦,她做得臭豆腐又香又脆,咬一口都冒油。”

“你是說劉寡婦?你打聽她幹嘛?”

“多年前吃過她做的臭豆腐。”

“那都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事了。”

“是的老先生,我還是十年前路過這裏,吃過她做的臭豆腐。”

“十年前?她走了。走啦!”

“走到哪裏去了?”

“走到哪裏去了,誰知道呢?也許走到天上去了,也許,走到地下去了。她死了。”

馬角一驚:“她還那麽年輕,怎麽就會死了?”

老頭說:“死了有十年了吧,或者八年了吧。我老了,記不真切了,總之是死了,死了好啊,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黃金萬兩帶不去,高官厚祿享不了。死是最公平的。你是外地來的人吧。天黑了,夜沉了,小鎮大街沒人了,飯鋪打烊了,客棧關門了。要是不嫌棄,兩位就在老漢這裏歇一宿吧。”

馬角說那敢情是太好了,我是遇上貴人了。

老漢說我家的房子寬得很,你們一人一間。

安排了兩人的房間。房間裏幹幹淨淨,但有一些陰森的感覺。馬角說這房子多久沒住人了,沒有人氣。老頭歎一口氣,說,“你們先歇歇,我去弄點吃的。”

馬角多安一個心眼,說:“隨便弄點什麽吃的吧,我們叔侄倆在外日久,手中也沒有什麽錢了,吃不起好的飯食。”

老頭說:“這話怎麽說的,來我這裏就是客,我還收你的飯錢不成?再說了,就是衝著桐花,衝著十年了還有人記得她的臭豆腐,我也不能收你們的錢。”老頭說著拿手背去擦眼,眼角有老淚在晃動。

馬角說:“弄點胡豆、花生下酒就成了。”

老頭不再堅持,弄了點胡豆、花生,在院子裏擺開了小幾,招呼白夜、馬角落坐。老頭也坐下了,給馬角倒了一杯酒。白夜年紀小,不喝酒,老頭便沒倒。說了一些閑話。

馬角說:“老先生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老頭說:“婆娘兒子女兒是都有的,女兒去到很遠的地方做工去了,十六歲那年出的門,”老頭用筷子尖指著白夜,“出門時和這位小哥年紀差不多吧。”筷子在小幾上磕一磕,夾粒花生放嘴裏,就了一口酒,說,“兒子是上了大學的,分在楚州城工作。”

馬角說:“老先生怎麽不同兒子去享福?”

老頭說:“兒子是讓我去了,可是在楚州城住了不到半個月,我住不習慣,回來了。”

馬角表示理解。給老頭倒了一杯酒。酒香在夜空中彌漫開來。

小鎮的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靜得沒有一點聲響。

馬角說:“老先生,那開飯館的劉嫂子,怎麽就走了?”

老頭說,“是啊,怎麽就走了,劉嫂子走了,小鎮上就少了一道風景了,小鎮上就再也吃不到臭豆腐了,那時節,在這樣的夜晚,小鎮上的男人們,是不會這麽早就睡了的,都找了借口溜出家門,到劉嫂子那裏要幾塊香噴噴的臭豆腐,打上二兩燒酒,說一些葷話笑話混帳話,喝得有了三分醉七分醒,回到家裏就著黑把婆娘折騰一番,怎麽劉嫂子就沒了?”老頭自言自語著,語意間竟有無限的傷感,一口喝幹了杯中的酒,眼盯著繁星點點的天空發呆。老頭呆了許久,才說:

“人啊,人心啊,是我們這個鎮上的人殺死了她,我們都是有罪的。你知道的,劉嫂子很早就死了男人,開了這個小飯館,賣點臭豆腐。生活也還過得去。多少光棍在打著她的主意啊,別說光棍,多少男人在黑夜裏折騰婆娘時把婆娘假想成她。可總是這樣守著寡不是過法,寡婦門前是非多不是,於是有媒婆給說了個人家,是鎮西頭開油坊的李二,這李二人生得壯實,日得死母牛的角色,又老實本份,榨的香油那個純喲,從不在香油裏摻豆油青油。說了劉嫂子,雖說是個二婚,可李二還是高興得不行,劉嫂子當然也沒有二話,這眼看好事就要成了,李二卻突然死了,死得莫明其妙。後來又說了張老漢的三小子,過完了禮,拿八字、定庚、求肯、過門、選期,隻差結婚了,張家三小子也死了,死得莫明其妙。都說是劉嫂子克男人啊,後來就有混混朱四麻子,一定要娶了劉嫂子,還用上了強,半夜爬進了劉嫂子的家,將劉嫂子按倒在了**,劉嫂子就喊救命,很多人都聽到了,都跑了過來,可是朱四麻子放了話說,誰要是狗拿耗子和他朱四麻子過不去,他就讓誰不得好死。沒有人上去管閑事了,當時我也是去了的,可是我那婆娘死活拽著不讓我進劉嫂子的屋,結果劉嫂子就讓朱四麻子給糟蹋了。第二天,上級來人了,把朱四一繩子捆走了,一通審,朱四招了他殺死了李二和張家三小子的事,朱四麻子吃了一顆花生米,砰!子彈從後腦勺進去,從嘴裏出來,就是在河灘上槍斃的,全鎮人除了劉嫂子外都去看了。從那之後,劉嫂子對鎮上人的臉色就再沒有好過。也有熱心人再要牽線,她都說再不嫁人了。從前鎮上的男人們,想占她一點便宜,說點入肉的話,偷機摸她一把都是常有的事,她也不生氣,打朱四那事之後,再也不成了。可是她對外鄉人卻是出奇地好,遇見不熟悉的說外鄉話的人,她滿身的風情。後來也不知怎麽回事,她就懷上小孩了,也不知是懷了誰的孩子,那個缺德的東西,睡完了一拍屁股走人了,再也沒有回來。”

老頭說到這裏時,已連喝了六、七杯酒,說話舌頭直打卷兒。

馬角的頭上,卻像下雨一樣的在往下流汗。

白夜說馬角叔叔你怎麽了?

“沒什麽……那後來呢,她怎麽就死了。”

“她不是懷上了嗎,要生時卻遇上了難產,叫得那個難受,可是鎮上卻沒有人去幫她一下,哪怕有一個人去幫她一把,送她上醫院,也不至於母子一個都沒有留下。不怕你們見笑,我們這鎮上的人都有罪啊,我也有罪。本來我是想離開這裏到城裏住下去的,可是我那死婆娘也住到了城裏,我就住回來了。劉嫂子生孩子時我不知道,可是朱四那檔子事時,死婆娘說要是我敢管她的事咱們就散夥,我沒有敢去管,從那事之後,我和婆娘雖說是一口鍋裏吃飯,可從未在一張**睡過覺了。”

兩人不知不覺幹完了一瓶燒酒,老頭已醉倒了。馬角和白夜將老頭扶到**睡了,收拾了碗筷,兩人都睡了。可白夜卻怎麽也睡不著,眼前老是晃動著一個美麗女人的身影。這樣一直捱到下半夜了,卻聽見了開門聲,是馬角起來了,白夜聽見馬角走到了院子裏,腳步聲停了一下,又聽見了開院門的聲音。

白夜悄悄地起了床,跟在馬角的身後。

夜太黑,白夜看不見馬角。

這麽晚了,馬角叔叔要幹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