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一〗

天色微明時,白夜被娘的呻吟喚醒。娘的呻吟微弱,像風中的燭光。

白夜從夢中醒來,點上一盞燭,將身子靠近了娘,娘的臉色在燭光的照映下,泛著菜綠色的光。白夜伸手握住了娘的手,娘的手僵直而冰涼,沒有一絲溫度。

白夜說:“娘,您可好些了。”

娘努力想搖搖頭,但沒有力氣。

白夜說:“娘,您想吃點什麽。”

娘說:“我的兒,娘想喝點涼水。你去井裏給娘打點涼水上來。”

白夜說:“娘,家裏有水,我給您燒茶。”

娘說:“娘的心裏燒得厲害,想喝涼水。”

白夜說:“那好,我去打水。”

白夜就從廚房裏拿了一隻洋鐵桶,朝村口的那眼井走去。

白夜走出家門時,正是亮前黑。村子裏沒有一點燈光,村路像是一條時隱時現的白光,白夜踏著白光,高一腳低一腳地朝井邊走去。走在路上時,白夜還在想剛才做的一個夢。

近來白夜總是做這樣的一個夢,整夜、整夜做著相同的夢,可是從夢中一醒過來就忘記了,隻是隱約記得一個黑衣人在他的夢中遊**。

從家到水井不過三百米左右,白夜一路走過去,卻怎麽也走不到水井邊,那條路仿佛沒有盡頭。

娘還在家等著喝涼井水,白夜心裏急。

娘的病一日日沉了,吃了多少藥也沒有起色,看來是不成了。白夜想起來就有些心酸,步子越走越快。白夜走到水井邊時,天就開始麻麻亮了。白夜隱約看見井邊站著一個黑衣人。這讓白夜的心一緊。這麽早,就有人來打水了嗎?白夜想到了鬼,出了一身冷汗,大吼了一聲,給自己鼓起了一些勇氣,看見那個黑衣人還站在井邊。

白夜猶豫了一下,想到了等著喝井水的娘,就大步走向了水井。白夜看見了一個小老頭,小老頭兩腮幹癟,兩眼卻炯炯有神,背上背著一個長竹筒,正上下打量著白夜,小老頭兩道目光像兩把刮刀,白夜覺得在他的目光下自己像一隻被宰殺了的豬,被老頭的目光刮得一根毛也不剩。

白夜也用目光放肆地上下回刮著小老頭。而他的手心裏,卻沁出了汗水。

白夜回刮了一陣,將水桶係在轆轤上,一鬆手,轆轤吱吱地叫了起來,水桶落向了幽深的井裏。過了很久,井裏傳來“嗡”地一聲響。白夜不看老頭,一下一下將水桶搖了起來。

老頭說話了。老頭說:“能討口水喝麽?”

白夜將水桶往老頭的前麵一提,示意老頭可以喝水了。

老頭趴在水桶邊,咕嘟咕嘟喝了一氣,又撩起桶裏的水洗臉。洗完臉,老頭發出了一聲長歎。說:“謝謝你了小哥。”

白夜也不說話,將水桶重又放到了井底。

老頭說:“小哥,向你打聽一個人。”

白夜說:“打聽什麽人。”

老頭說:“一個孩子,和你差不多年紀吧。”

白夜說:“什麽孩子?我娘還等著喝涼井水,我沒時間和你說話了,你去問上了歲數的人吧,這樣的事情一般是上了歲數的人才知道的。”白夜說著拎上桶就回了家。

白夜從水缸上拿過瓜瓢舀了一瓢水,端給了娘。娘含了一口水到嘴裏,卻又吐掉了,娘說:“娘不想喝了。”

白夜扶娘躺好了。娘說:“我的兒,怎麽提一桶水去了這麽久。”

白夜說:“娘,兒在井邊看見了一個人,一個很古怪的老頭。”

娘說:“哦,一個古怪的老頭?”

白夜說這個老頭向他打聽一個人。娘就問是打聽什麽人?白夜說打聽一個孩子。娘重複了一句,說一個孩子?娘這樣說時,一陣嘔吐。白夜扶娘到床邊,娘趴在床沿上,背向上弓起,嘔出了一灘綠幽幽的膽汁。

娘說:“十年了,終於來了。”

白夜說:“娘,您在說什麽呀。”

娘說你去把那個小老頭請過來。白夜猶豫地看了一眼娘,說:“娘,我看還是上醫院去看看。”

娘的臉上泛起了一個欣慰的笑。白夜在那一刻,覺得娘前所未有的美麗。

“沒事的我的兒,娘現在放心了。娘可以放心的走了。你去把那個小老頭找回來吧。”

“不用找了。”小老頭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門外。

白夜嚇了一跳:“你什麽時候來的。”

小老頭說:“我一直跟在你的後麵,你太專心了,你是個孝子,這很好。我沒有白白地找你十年。”

白夜橫身擋在門外,沒有讓小老頭進來的意思。白夜這時看清了,小老頭其實看上去也就五十來歲,隻是一臉的風塵,使他看上去頗為蒼老。白夜不清楚小老頭說的找了十年是什麽意思,也不放心讓這個小老頭進來。這是一個老妖精。白夜想。可是娘又說話了,娘說你讓他進來。白夜沒辦法,隻有讓小老頭進了家門。

小老頭走到了白夜娘的床前,說:“老姐姐,您受苦了。我第一眼看見他,我就知道,我終於找到了。太像了,真是太像了。”老頭說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可是現在,老姐姐這身體,我不會讓這孩子現在就走的,我會讓這孩子給你摔完孝子盆。”

小老頭不停地說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白夜看見娘臉上的光澤更加豔麗。

娘說:“我的兒,娘想再喝點兒涼水。”

白夜拿瓜瓢再舀了一瓢水,遞給了娘。扶著娘將頭抬了起來,在娘的背後墊了一個塞滿了穀殼的枕頭。娘喝了一口水,又不喝了。娘說這水太熱。“這水還是熱的。我的兒。”

白夜說:“娘,什麽事您說。”

娘說:“你再到井裏給我打一點涼水來,這水太熱了。”

白夜看著小老頭,不放心。

小老頭說:“你去吧孩子,我不是壞人。”

白夜握緊了拳頭,衝著小老頭晃了晃。說:“別小看我,我成人了,我有的是力,你要是感傷害了我娘,我就弄死你。”

白夜拿了洋鐵水桶一路飛跑的去了井邊。拎著水回來時,白夜在門外聽到了娘和小老頭之間對話。

白夜聽見娘說:“你不用說,我知道了,你是來找白夜的,你就是白夜的親爹了。”

小老頭說:“老姐姐,您聽我說,我不是白夜的親爹,不過他小時在我的身上撒過尿。”

娘說:“他還沒有在我這個當娘的身上撒過尿呢。”

小老頭說:“這孩子心腸好,孝順,這些年老姐姐拉扯他長大不容易。”

娘沒有說話,歎了一口氣,眼望著門外。

門外,一縷清晨的陽光斜進了房間,在地上投下一塊光影。空氣中,一些細小的塵埃在晨光裏飛舞。

小老頭說:“老姐姐,我是一個馬角。馬角是什麽?也算是我的名字吧。村裏人都這麽叫我。其實我是有名字的,可是很久沒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我都忘記了,您就叫我馬角吧。我不是白夜的爹。您在聽著我說話嗎?我是奉白家溝村的村長白大迷糊、也就是白夜的親爹之命,來尋找他兒子的。”

白夜色聽著馬角的話,那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夢中。白夜看見娘的表情很平靜,還是那麽微閉著眼,仿佛沉入了遠古的回憶。

馬角說:“老姐姐,我一定要帶走白夜,我離開白家溝村已有十年了,找不回他就永遠也不能回家。您知道嗎老姐姐,我找了他整整十年啦。”

娘慢慢睜開了眼,仿佛剛從夢中醒來。說:“十年?!不容易啊。”

馬角說:“是的,是不容易。”

娘說:“好吧馬角,我等這一天已等了很久了。你帶上白夜走吧,不過你得保護好他,不要讓他再受到傷害了。這孩子,打小受了傷害,每天晚上做噩夢,做了十年,夜夜如此。”白夜看見娘臉上的光彩開始黯淡了,就像太陽落下了西山,霞光燦爛的天空淡淡在轉眼間就變得暮藹沉沉。

白夜想到了死亡。他看到了死神的影子在天空中飄**。

娘在那天夜裏撒手而去了。娘臨走前拉著白夜的手,又拉著馬角的手,將兩隻手拉在了一起,張了張嘴,竟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馬角幫助白夜娘料理了後事,就帶著白夜走上了回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