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女士們、先生們,下午好:

感謝你們再次來聽我嘮叨。你們想聽什麽呢?你們也可以提出感興趣的問題,這樣我好有針對性的講述。您問我,收腳印是怎麽回事?那我就講講這事吧。

你們知道,我出生在湖北荊州石首市調關鎮南湖村,不用這樣強調?那好,我說這些,是想提請你們注意一點,我出生的地方人稱荊楚大地,屬古楚國。你們知道高山流水的典故嗎?這個故事,就發生在我的故鄉。因此,我們那個鎮名叫調弦鎮,調關是1949年後改的名字。調弦,是說當時俞伯牙在這裏彈過琴。鎮所緊挨著長江,鎮南十公裏處有村莊名叫指路碑村,是當年鍾子期來訪俞伯牙時,向樵夫問路,樵夫給他指路的地方,再下走三公裏,就有一湖,湖邊有高山。地名伯牙口,據傳是俞伯牙居住的地方。

扯遠了?與收腳印沒有關係?有關係。請稍安勿躁,聽我慢慢道來。

我的故鄉在古楚國,荊楚文化對我們影響深遠。楚文化的一個核心是巫鬼文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老人說過,有些人能預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期臨近前半年,或者一兩個月,就成為收腳印的人。每天晚上,別人睡著之後,他會把自己這一生所走過的腳印都收起來。記得我小的時候,有一天半夜,聽見母親在和父親說話。母親在哭,父親在安慰她,讓她不要胡思亂想。我聽見母親說她看得真真切切,一連兩個晚上,母親都看見了我外公,外公在屋裏轉來轉去。而我外公,那時在離我家四十公裏之外的五七幹校接受教育。母親說外公來收腳印了,這就意味著外公將不久於人世。果然,過了不到兩個月,我外公去世了。記得那是一個大雪的冬天,我正在參加小學一年級的期末考試。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很深。後來,我也不時聽到誰誰開始收腳印的傳言,但我從來未見過收腳印的人。聽說,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回頭收自己的腳印,而能看見收腳印的人則是更加的少。聽母親說,那其實不是人,是人的魂。我問母親,為什麽要收腳印呢?母親說不知道,老輩人都這麽傳,也許,是想把一輩子的念想都收回去吧。

在我讀小學四年級時,隔壁的孫婆婆病了,在**躺了好幾天。孫婆婆是個叫花子,據說她四歲就成了孤兒,一直乞討為生,解放後才在我們村安定了下來。她無兒無女,大集體時,在村裏幹點活,有碗飯吃,分田單幹時,她已經老了,分了一畝三分地,她也幹不動,就又開始乞討為生。據說她是入過丐幫的,輩分很高。我們那裏有個乞丐頭目,據說是丐幫幫主,名叫李錫北,金銀銅鐵錫,他是錫字輩,而孫婆婆輩分比他還高。李錫北橫行數縣,大小叫花子都怕他,他卻獨怕孫婆婆,因為孫婆婆輩分比他高。孫婆婆病在**,快死了,沒有親人,李錫北就派了兩個小叫花子照顧她。小叫花子並不用心,我母親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隔幾天,就去幫孫婆婆換衣服,擦身子。有一次星期天,我釣了條大鯽魚,母親煨了鯽魚湯,就給孫婆婆端了去。我也跟著去了。孫婆婆那時已經不行了,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母親給她端鯽魚湯時,正好是她清醒的時候。母親喂她喝了幾口鯽魚湯,孫婆婆就感動得流眼淚了。母親勸她說過幾天就會好起來的。孫婆婆說她不怕死,她知道自己沒幾天了。

孫婆婆說:好累啊,兩條腿都動不了啦。

母親就幫她按摩腿。

孫婆婆說:走了太多的路,太多的路,河北,山東,河南,江西,湖北,太多的路,收都收不過來,要跑,比風還快。

母親說:婆婆,您走那麽多路幹嘛。

孫婆婆說:我要收腳印,我這一輩子,天天在走路,要飯啊,逃荒啊,頭次革命,二次革命,你打過來他打過去,到處是兵,躲兵災啊,後來又跑老東,我這一輩子,幾十年,都在路上跑,腳印太多,收都收不完。

母親說:婆婆,您是在收腳印啊。

孫婆婆說:收不完,收不完啦,我好累,我要睡了。多謝你啊,讓我死前,可以喝這麽香的魚湯。多謝,多謝,多……孫婆婆後麵的謝字沒有說出來,頭朝旁邊一歪,我聽見了一聲沉重的歎息,好像要把一輩子的累都歎出來一樣,我這輩子再也沒有聽過這樣沉重的歎息了。孫婆婆死了。這是我長這麽大,第一次看見有人死在我眼前。母親拉著我,讓我給孫婆婆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母親說:端午我兒,孫婆婆會保佑你的。

母親回到家,找了一點錢紙,也就是冥幣,給孫婆婆燒了斷氣紙。這件事,給我的印象極深。長大後,回憶起家鄉,回憶起童年,總會想起孫婆婆的死。想起孫婆婆說她累,說她收腳印收不動了。

各位女士、先生們,你們知道收腳印是怎麽回事了吧。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以為我是在說瘋話,我很清醒,也很認真。我負責任地告訴你們,我就是在變成了一個收腳印的人之後,才開始認真謀劃殺人的。

從俄羅斯回來半個月後,有一天半夜,我迷迷糊糊剛睡著,就見床前站了個陌生人。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家的門窗明明關得緊緊的,他是怎麽進來的?我很快就意識到,他不是人,是鬼。我看了一眼在身邊熟睡的夏天,我怕嚇著她,於是輕輕下床,走到客廳。那鬼也跟我走到了客廳。

我對那鬼說: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那鬼說:你知道我是誰麽?

我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鬼。

那鬼麵目模糊不清,仿佛是頭牛的樣子,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得見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從遙遠的歲月深處飄浮而來,但是卻清晰得很。

那鬼說:我是地獄專司勾魂的牛頭。你該明白,我來找你幹什麽了?

我說:你是來勾我魂?

那鬼說:你的陽壽快到了,我來,是知會你一聲,有什麽心願未了,抓緊時間。

我問那鬼:我還有多久可活。

那鬼說:六個月。

我問:我會怎麽死?病死,還是意外,比如車禍之類?

那鬼說:此乃天機,我也不知。

那鬼又說:從今天起,你就成了收腳印的人,你可以回到過去,將你這一輩子所留下的腳印都收起來。

我問那鬼:收起腳印有什麽用?

那鬼說:每一枚腳印就是一個記號,你回收腳印,就能把自己這一生重新看一遍,就像看電影一樣。

我問那鬼:看一遍又有何用?

那鬼說:重看一遍,了卻人世心願。你這腳印收了,輕裝上路,下輩子才會繼續轉世為人,否則,你會轉世為牛為馬為豬為雞,深陷六道輪回,受無盡苦。

我說:世間苦,莫過做人苦。寧願下輩子為牛馬,少了那麽多思想,就少了那麽多痛苦。

那鬼冷笑道:你非牛非馬,焉知牛馬之苦。

我說:鬼大人,我這樣稱呼你可否。看您模樣,莫非上輩子是牛馬?

那鬼說:不要叫我大人,我不過無名小鬼一枚。我上輩子是頭牛,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母親生下我,不到半歲,我就被賣到另外一家,和母親生生別離,從此再沒見過它。我長到一歲時,有天早上,主人將我綁在一棵大樹上,我知道情況不妙,但我沒有跑,想跑也跑不掉,主人拿了個尖銳的木樁子,刺在了我的鼻孔裏,那鑽心的痛,我成為鬼之後還依然記憶深刻。自從我的鼻孔裏被刺進了一根木樁,主人在木樁的一邊係上了繩子,我就失去了自由,被人牽著鼻子走。有時我也想反抗,但主人一拉繩子,鑽心的痛頓時會消解我反抗的勇氣。經過最初的幾次反抗,我明白了我這一輩子的命運,反抗是無效的。我開始認命。但那時我尚未成年,不用幹活,除了失去自由,我的生活還算安逸。主人也不是總將我係在樹樁上。春天到了,他會將我放在河岸邊的草場任我自由活動,撒歡撒野。第一次放我自由的時候,我錯會了主人的意思,以為我真正自由了,吃著草,撒著歡,越走越遠。年長的牛見我這樣,提醒我說,小子,不要亂跑,跑遠了,主人找不著你的。我不屑一顧地說,找不著我正好,那樣我就自由了。自由,老牛們冷笑了起來,說,你為牛馬,何來自由?我說,不自由,勿寧死。可是我錯了,我很快被主人發現了,我看見主人手裏拿著長長的鞭子朝我跑來,於是我想,我得跑,我要自由。我拚命地跑。我聽見主人在喊叫,很快,前麵有人堵了過來;我往右跑,右邊有人;往左跑,左邊也有人;我想,我要衝過去,我衝了過去,但鼻子一陣刺痛,繩子被人抓在了手中。疼痛讓我一下子四腳無力,所有反抗的想法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主人跑了過來,氣喘籲籲,接過我的韁繩,然後舉起鞭子對著我猛抽,邊抽邊用最下流的人話問候我的母親。我躲著他,但鼻子被人牽著,躲不了。我聽見了主人的同伴們在笑,我聽見了我的同類們發出沉重的歎息。我聽見老牛們說,孩子啊,都告誡過你,不要跑,不要試圖反抗,反抗是沒有出路的,你就是不聽,還是太年輕啊。自由,民主,人權,那是人類的價值觀啊,你我為牛馬的,偏要去信那些有害的東西,幼稚啊。後來,我又長大了點,我再沒想過要跑,但是主人開始教我幹活了。我要學會耕地,拉車,幹一切沉重的體力活。這還罷了,我年輕,有力氣。有一天,主人將我係在草場任我吃草,我忽然聞到了風中吹來一股很好聞的味道,那味道讓我著迷,讓我興奮,讓我躁動不安,讓我春心**漾。我仰起頭,將鼻子朝向氣味來的方向,我貪婪地享受著那好聞的氣味,然後,我看見了在離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一頭漂亮的小母牛在吃草。小母牛的**上掛著亮晶晶的**,那好聞的氣味就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我一下子有了生理的衝動,下麵那根東西膨脹了起來,從包皮裏亮出了血紅的一長段,下麵火燒一樣發脹。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朝小母牛喊,親愛的,我愛你。我朝它跑過去,小母牛聽見了我的召喚,也朝我跑過來,可是才跑了幾步,我的鼻子一陣刺痛,我不能再往前跑了。我喊小母牛,讓它跑到我這邊來,小母牛跑了幾步也不能跑了,它也被鼻子上的韁繩拴死了。我們兩牛之間,相距隻有幾步遠,可是這幾步,真是咫尺天涯呀。我們就這樣,隔著這天涯,說著無盡的情話。小母牛身上散發著好聞的味道刺激著我的大腦,讓我終於有了戰勝一切的勇氣。我不顧一切,為了愛情,我願意拋卻自己的生命。我的小主人,在牽我吃草的時候,喜歡讀書。我聽他讀過,生命曾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可是現在,我覺得,別的自由我可以不要,可是你們人類怎麽能剝奪我愛的自由?我不怕痛。小母牛也在鼓勵我衝破韁繩的束縛。我開始用我的腳踩踏韁繩,用角頂著韁繩在地上死勁碾壓。終於,在我的努力下,韁繩被我弄斷了,我衝向了小母牛,我親愛的小母牛,我美麗的小母牛。我這一生一世最幸福的時刻來到了,我跨在了小母牛身上,這一刻我覺得我是英雄。這是我一輩子唯一的一次愛情,唯一的一次**。真幸福啊,那暈眩的感覺。我聽見了主人的叫罵聲,我看見主人朝我跑了過來,但是我不管,堅持趴在小母牛的身上,任主人怎麽抽打我,怎麽拉扯我的韁繩,我就是不下來,我要將我雄性的力量全部給我親愛的小母牛,我做到了。沒有想到,這是我另一個噩運的開始。主人將我牽回了家,係在樹上,一天沒讓我吃草。一夜,也沒讓我吃草。我不在乎,我知道主人不會讓我餓死的,我是他的財產,他得讓我幹活。於是,這一晚,我都在回想我的小母牛,回憶在小母牛身上那幸福的感覺。我想下一次我還會這樣,我找到了對付韁繩的辦法,我有角,我蹄子,我有不可壓製的力量。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第二天一清早,主人將我從牛棚牽了出去,牽到一處空曠的地方,將我的鼻繩緊緊挨著一根木樁係緊,讓我沒有了活動空間。我隻能圍著這木樁轉動我的屁股。我的蹄,我的角,都派不上用場了。他們很快又在我的後腿上拴上了繩子,我連轉動屁股都做不到了。我想,完了,因為昨天的幸福,我要付出代價,看樣子,今天怕是一頓好打。我想錯了,主人對我的懲罰之惡毒,比打要勝過一千倍,一萬倍。當我看見那個傳說中的牛見愁時,當時就尿了。我聽說過他的大名,在我能有相對自由在草場上吃草時,我聽說過他的大名,聽說他殺死的牛不計其數。我想,難道就因為我的一次愛情,主人要殺死我?牛見愁和主人說說笑笑,走向了我。看見他那陰森森的笑,我的腿發軟,一下子又尿了。牛見愁過來拍拍我的屁股,又摸了摸我的蛋子,說,好個小騷牯子。我憤怒地喊,你要幹嘛,你摸我的蛋蛋幹嘛,牛可殺不可辱。可是牛見愁不理會我,繼續摸著我的蛋蛋,我想給他一蹄子,可是我的腳被拴住了。我想回頭給他一角,可鼻子痛得鑽心,我無法轉身。突然,一陣刺痛從我的蛋蛋上傳來,我痛得跳了起來,但腳被拴住了,我跳不動。然後,我感覺什麽東西從我的身上被割掉了。我看見牛見愁手裏抓著一團血糊糊的東西,那東西還在跳動著。牛見愁走到我的麵前,將我的蛋蛋在我眼前晃了晃,說,小騷牯,你它媽的爽過了,壞了老子的一盤好菜。當時我就瘋了,天啦,這變態的牛見愁,居然將我的蛋蛋割掉了。我聽他和主人說,他們還要將我的蛋蛋拿去炒來下酒,更可恨的是,他還憤憤不平,說沒和小母牛日過的公牛蛋蛋味道鮮美,日過之後就有騷味,不好吃了。這是什麽世道,還有什麽公理可言,他割了我的蛋蛋下酒,還指責我的蛋蛋不夠鮮美。我寧願他殺了我,也不願他割我的蛋蛋。經過幾天的休息,蛋蛋的傷口愈合了,也不痛了。我獲得了自由,在草場上,奇怪的是,當我聞到小母牛身上傳來的好聞味道時,居然沒有了反應。身體沒有了反應,心理也沒有了反應。我又見著那頭小母牛了,小母牛對我說它懷上我的孩子。我還想和它說幾句話,它冷冷地離開了我。我還聽到其它小公牛們在嘲笑我,說我被閹了再也幹不成事了。我還聽見老牛們在說,割了好,割了就安生了,不割終是個禍端。你以為你能反抗嗎這就是反抗的後果。自由,愛情,笑話。在被人專製的世界裏,哪裏會有我們牛的自由與愛情。還有老牛對那些幸災樂禍的小公牛們說,你們不用得意,過不了多久,你們也會被割掉的。我悲哀地想,這就是我們牛類的命運,沒有自由,沒有愛情,連反抗的勇氣和意識都沒有了。我認命了。後來,我努力幹活,一直到老得幹不動活了。那天晚上,主人給我喂了格外多的草,還將我身上的毛用刷子刷得幹幹淨淨。我預感到,我的死期到了。我不悲傷,因為做牛這輩子,痛苦多於歡樂。小鬼在前一晚通知我,讓我將腳印收回,收腳印時我才發現,我這一輩子活動的空間如此之小,除了田間就是草場和牛棚。當我收到和小母牛在一起的那些腳印時,我回憶了這一生最為短暫的幸福時光。我將那腳印珍藏了起來。清晨,主人將我牽到了空曠的場地,在那裏,我曾經失去了蛋蛋。這一次,我知道,我的生命要結束了。我聽見了牛見愁的聲音,還有小牛見愁。牛見愁老了,他不再動手,隻是指導小牛見愁動手。小牛見愁一手拿了柄鐵錘,一手拿了根尖銳的長鐵釘朝我走了過來。我的眼淚下來了,我不是怕死而哭,我是為我為牛的這一生而哭。我已經將所有的腳印都收齊了,下輩子我不再為牛,我將轉世為人,我要成為小牛見愁的兒子,不是為了繼承他的殺牛手藝,是為了讓他給我當奴才。我知道,人間所有為人父母者都是兒女的奴才。我要成為小小牛見愁,讓小牛見愁為了我死幹活幹一輩子。我的眼淚沒有讓小牛見愁手軟,他將釘子對準我的死穴,手起錘落,我就成為了鬼。過幾天,我就可以脫生為人,而且,我將成為小牛見愁的兒子。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不要笑。當我們笑話那牛的命運時,不是一樣,有人在笑話我們的命運麽?我們的命運,與那牛的命運,其實是沒有本質區別的。我不是在編瞎話。那鬼對我說起了它為牛的一生,讓我感觸很深。小時候,我家也養過牛,我覺得,牛幹活,雞下蛋,殺豬吃肉,天經地義,我從未從它們的角度去思考過它們是否有痛苦,它們怎麽看我們人類。那鬼說過,收起過去的腳印,就可以再次重溫這一生。那些幸福的時光,當然,還有那些,讓我負疚的過往。我突然明白了,回到過去,除了霍金所說的時間旅行之外,還有另一種方式。又或者,收腳印就是時間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