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這一天,主要的行程是參觀。李晴陪伴著,去看了克裏姆林宮,看了紅場,去了莫斯科大學。並未有什麽值得一提的,心情也沒有一絲的激動。倒是在街邊,無意看到了一組雕塑,是肖洛霍夫劃著船的樣子。我並未認出這雕塑是肖洛霍夫。李晴可能經常帶著遊客到這一處小景點,她告訴我,這是肖洛霍夫的雕像。但李晴除了知道肖洛霍夫是作家,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之外,再不知道其它。她不知道,肖洛霍夫在多麽年輕的時候寫下了這部巨著,也不知道,這部巨著自誕生之日起,作者就一直被人質疑,因為人們不相信,一個沒有受過良好學校教育的年輕人,能寫出如此深刻的史詩。質疑者中包括後來也獲得過諾貝爾諾的索爾仁尼琴。而肖洛霍夫卻很奇怪地對此保持著沉默,直到他死去多年,他的手稿被人發現,而蘇聯解體之後,解密的檔案,終於還了肖洛霍夫的清白。

在寒冷的莫斯科,站在肖洛霍夫的雕像前,我開始試圖理解他那種百口莫辯的處境,他不是無法自證清白,而是不能自證清白。他不敢告訴世人,他筆下的格利高裏的原型,原來是被處決的人民公敵。我對著肖洛霍夫的雕像鞠三個躬。

李晴說:你們是同行。

這一整天的參觀,除了在肖洛霍夫的雕像前,我略顯出了一點激動外,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李晴看出了這一點,他問我,端午老師,您怎麽從來都不笑,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我無聲地笑笑。

有什麽不開心的事?能和我說說麽?李晴問。

我說:沒什麽。

李晴說:我帶過各種各樣的客人。但像你這樣嚴肅,而且心事重重的,是第一個。你之前來過俄羅斯麽?

我說:沒來過。

李晴說:一般第一次來的客人,還是會比較興奮的,最起碼,也會比較新奇。

我說:哦。我也覺得新奇。

李晴說:可是,你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到。

我說:也許,我過了把什麽都寫在臉上的年齡了吧。

李晴說:你們作家都是這樣心事重重,愛思考一些很深刻的問題嗎?

我說:也許。

第二天,我們坐火車,到了七百公裏之外的彼得堡,到達時,依然是夜晚。在俄羅斯,我最深的感受可能就是夜晚。感覺俄羅斯一天到晚都是黑夜。早上十點天才放亮,下午四點天又黑了。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麽俄羅斯作家的作品裏,總有一種深沉肅穆而浩大的東西。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滋養一種審美。很難想象,在這樣廣袤無邊的大地,在這黑夜的肅穆中,能產生“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之類的詩句。就像中國,陝西出陳忠實、路遙、賈平凹,江浙出蘇童、畢飛宇。到彼得堡時,雪下得更大,厚的地方已經沒膝了。下火車,依然有汽車接我們去往旅館。路上沒有行人,也很少見車。彼得堡比莫斯科要冷清許多。車過一座橋,李晴告訴我,這就是著名的涅瓦河。望著橋下那幽黑的河水,那一刻,我忽然感覺,這條河,是如此的熟悉,仿佛,我從前是來過的。

我把這感覺告訴李晴。我說:我曾經來過這裏。

李晴說:你們作家總是會有一些奇怪的感受。

晚上睡在旅館的**,我開始回想這感受的來處,我想,是否與我的閱讀有關,或者是看的有關二戰的電影,在我的腦子裏留下的印象。著名的《列寧格勒保衛戰》。872天的圍城,這是戰史上的奇跡。但我很快否定了這樣的想法,我對涅瓦河似曾相識的感覺,應該不是來自於閱讀和電影,更像是在夢境中。在我的生活中,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有時到了一處陌生的地方,我會突然戰栗,產生強烈的這個地方我來過的感覺。有時,和朋友在說話,或是幹一件什麽事時,也會有這樣的感覺,覺得這個場景,是我曾經曆過的。每當這時,我會覺得,我當下的生活是在夢中。又或者,我不過是別人的一個夢。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我分不清。

次日,先是去彼得堡大學,和漢學家見麵,有一個小型的座談。相互交流了對我作品的看法,還有在翻譯過程中的一些難題,比如某些職業,某些植物,在俄羅斯語裏,找不到可對應的準確的譯法。基本上還是以他們提問,我回答居多。好在,孔子學院的師生漢語水平都不錯,普通話有的說得比我這中國南方人還要標準。晚上,去聽了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會,欣賞了著名的芭蕾舞劇《天鵝湖》和《胡桃夾子》片段,去了一家叫“紅樓夢”的中餐館吃中餐。據李晴說,這是彼得堡最為著名的中餐館。一直伴我的司機是位俄羅斯人,聽說去“紅樓夢”吃中餐頗為興奮,說這裏是很高檔的餐館,還對此表示了感謝。但說實話,這裏的中餐水準,與中國南方隨便一家大排檔相比都要差幾個檔次。俄羅斯師傅吃得很開心,連聲稱讚好吃。晚上回到小旅館,李晴和旅館的老板、服務員聊得火熱。原來,小旅館的老板也是東北來的,服務員也是東北的。我回到房間睡覺,聽見敲門聲,開門,是那俄羅斯司機。他神秘地拿出一本小冊子給我看,原來是一本色情活動的服務手冊,上麵有那些妓女的裸照,三圍,價錢,服務電話。大約,這司機看我長得比較像個嫖客,又或者,他接的中國團,通常會有這方麵的需求吧。我笑笑,用這兩天學會的俄語對他說了謝謝。然後將冊子還給他。師傅用極不標準的中文反複強調說,美女,美女。我表示我很累了,想休息,謝謝他。他遺憾地聳了聳肩,走了。

司機走後,我睡在**,感覺有點累,就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手裏拿著一把槍,行走在野外。雪有一尺厚,走在上麵,咕吱咕吱地響。我跨過了一條鐵路,走向一片樹林子,在樹林子裏有個年輕人在等著我。我們要決鬥。我掏出槍,朝年輕人開了一槍,年輕人倒在了雪地上。我嚇得醒了過來,直到天亮,再也沒有睡著。次日的行程是去參觀冬宮。熱愛繪畫的我,居然對葉卡捷琳娜珍藏的那些世界名畫沒有提起多少興趣。晚上,居然又做了相同的夢。所不同的是,這次的夢並未在我殺死那個年輕人後醒來,我還衝著那個年輕人吼了一句:你這個花花公子,這是你應有的下場。關於這個夢的古怪,直到我來彼得堡的第三天才解開。第三天,安排去參觀普希金故居。聽講解員講述普希金和丹特斯的決鬥時,我突然意識到,我的這個夢很可能與此有關。接下來,我聽講解員講解了普希金中槍之後死亡之前的那段時光,聽她講,全彼得堡的人,都守候在詩人的樓下,靜候著詩人病情的變化的消息,隔一段時間,由一位名叫屠格涅夫的年輕人將詩人的情況寫成小紙條貼在門口。屠格涅夫看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普希金的門前守候了一整天,就問老人和普希金是什麽關係。老人說:我不認識普希金,普希金也不認識我,我感到悲傷,是因為,俄羅斯的驕傲走了。

我的眼淚突然洶湧而下。

從普希金的故居出來,我問李晴,能否帶我去普希金和丹特斯決鬥的地方去看看。李晴有些為難,說她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她問司機,司機也不知道。我說我非常想去,希望你幫我。李晴打電話問旅行社的同事,同事可能在告訴她地址,她將手機交給了司機,司機聽說之後,又和李晴說了些什麽。

李晴對我說:離這裏有點遠,我們到那裏,天可能就黑了。

我說:哪怕明天上午的活動取消,我也希望你們能帶我去。

李晴說:要不,明天上午去?

我卻一刻也不想等,我隱約感覺到了些什麽,我要去證實。我對李晴講了我連續兩晚的夢境,並描述了我見到的決鬥地周邊的環境。李晴很吃驚,將我的話翻譯給了司機聽。司機哦哦哦地叫了起來,嘰哩呱啦說了一大通。李晴很高興,告訴我說司機也覺得很神奇,他現在也很想去驗證一下我的夢境。

在雪地裏行駛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汽車駛出城市,進入一條偏僻的小路,在雪地裏順著小路開了有二十多分鍾,眼前出現了一條鐵軌。俄羅斯司機尖叫了起來,李晴卻顯得很緊張。她的手,不自覺地,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涼。我能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我握了握她的手,讓她別害怕。順著鐵軌,又開了兩分鍾,司機指著前麵的一塊指路牌興奮地叫了起來。李晴說,就在這裏。我們三人下了車,橫過鐵路,一如我夢中的一樣。這次,是我帶路,我曾經兩次來過這裏,在夢中。跳下鐵路的路基,我們向一處樹林走過去。走到一片相對開闊的地方,立著一塊石碑。一切如我夢中的一樣,我站在了夢中我所站的位置,在我的麵前,現在是空****的。而在我的夢中,前麵站了一個年輕人,那麽,他應該是那偉大的詩人,而我,則是那名劊子手。俄羅斯司機在讀碑文,然後講給李晴聽,李晴再轉譯給我。我明白了,當時,就是在這裏,丹特斯沒有遵守決鬥的規則,提前舉槍射中了詩人普希金。

那種熟悉的感覺再一次將我覆蓋。世界像一個無聲的夢境。我不知道,是前兩日我真做了夢,還是眼下正在經曆的這一切,是我的夢境,又或者,我的俄羅斯之行,就是一個夢,又或者,我的這一生,都是別人的夢,比如,那個叫丹特斯的劊子手。他是否會在遙遠的過去,夢見自己成為了一名中國人,然後在夢境的指引下,來到這個地方?

在雪地裏,我站了許久。樹林裏黑了下來,隻有積雪的微光。多麽像我記憶中童年的雪夜。那一年,我八歲,和十歲的堂兄,四歲的堂妹一起在湖裏玩,湖麵上結了厚厚的冰。冰破了,四歲的堂妹掉進了冰窟窿。堂兄嚇呆了,我拚命叫救命。有人聽到了我的呼救聲,奔跑了過來,救起了堂妹。一臉嚴峻的爺爺來了,哭天喊地的奶奶來了,堂妹的母親我的二嬸來了,我的父親母親來了。他們將我堂妹救回了家。我聽見堂兄指著我,說是我將堂妹推進了冰窟窿。我看見二嬸抓著我母親的頭發,要我抵命。我百口莫辯。我看見父親從屋角裏拎出來一把斧子,說要殺了我。我嚇得沒命跑,沒命跑。我躲在了草窩子裏。那一夜的雪反映出的微光,就如這俄羅斯的雪夜。堂妹獲救了。但我們一家,和堂妹一家,卻成了仇人。許多年後,我的孩子都已有堂妹一樣大了。我從外麵回到故鄉過年,堂妹抱著她的孩子,堂兄也在。說起我們童年時的舊事。堂妹還堅稱,說當年是我將她推下水的。我問堂兄,還記得麽,當時是怎麽回事。堂兄黑著臉,不說話。堂妹那年四歲,她的所謂記憶,當然來自於後來她所聽說的,而堂兄當年十歲,他的記憶不會出錯。堂兄沒有說話。我不責怪他,我知道,一個人要麵對自己的罪惡,並坦然麵對,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就像我,許多年來,一直被一樁罪惡所折磨,但我卻沒有直麵的勇氣一樣。站在俄羅斯的雪地裏,樹上,一隻烏鴉發出了兩聲尖叫。我的思緒飛得很遠。

李晴說:端午老師,走吧,我害怕。

俄羅斯司機不停地對我說著“哈啦秀”。他覺得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一個從未到過俄羅斯的人,居然會夢見這個地方,而且夢中的場景和現實一模一樣,一樣的樹林,一樣的鐵路。

晚飯,我和李晴都吃得很少,司機將我和李晴的那兩份紅菜湯和黑麵包都消滅幹淨了。他不停地對我說:這麽說來,你就是那個丹特斯?是你殺死了偉大的普希金。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晚上依舊是回到小旅館。我一點睡意都沒有,於是上網查有關普希金和丹特斯決鬥的相關文章。我看到一種說法,說丹特斯並不像人們傳說中的那樣是個惡棍,而是一位很有風度的騎士。那時的普希金雖然愛著自己的妻子,卻同時和聖彼得堡上流社會的那些女子廝混,那時的彼得堡上流社會,貴族們以豔遇而自豪,普希金的私生活混亂,丹特斯瘋狂愛上了普希金的妻子,他不能忍受心愛的女人受到冷遇。是普希金的妻子策劃了這場決鬥。如果當時死的是丹特斯,也許,人們的傳說中,丹特斯會是另一種模樣。我想起了朋友說的那句話,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這算不算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決鬥總要死人的,丹特斯在拔槍前那一刻,也不能確定倒下的是誰。正在這樣胡思亂想著,傳來了敲門聲。誰會來敲我的門?難道我又開始做夢了,我掐了掐自己,沒有做夢。去開門,門口站著的是李晴。

李晴說:我可以進來嗎?

我將李晴讓了進來。我說:這麽晚了,你還沒睡?

李晴說:睡不著……我害怕。

我說:對不起。

李晴說:你們作家都是這樣神奇的嗎?

我說:不要害怕,也許,我沒有來過這裏,但之前,我在電視裏,或者在網上,看過這裏的照片,因此我就夢見這裏了。

我這樣安慰李晴。事實上,之前我從來沒有看過有關這方麵的文章,更沒看過相關的圖片。我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突然覺得,我接到邀請來這裏,也像是夢一樣不真實。包括我眼前的這位中國姑娘。李晴接下來,做出了讓我感覺更不真實的舉動。

李晴說:我害怕,今晚可以睡你這裏嗎?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李晴卻鑽進了被窩,伸手將燈關了,說:進來,抱著我。

我遲疑了一下,睡在李晴身邊,我抱著她,親吻她,我們急促地將自己脫得精光。我能感覺到李晴的顫抖。我進入她,感受著她的**與興奮。李晴在興奮中終於平靜下來,她像小貓一樣蜷在我的懷裏睡著了。而我的腦子卻水一樣清醒。

聶赫留朵夫腦子裏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一夜的事。他的內心有兩種感情在搏鬥著:一種是獸**所引起的熱辣辣的充滿情欲的回憶,這種情欲雖不及預期的那樣醉人,但畢竟達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滿足;另一種感情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壞的事,必須加以彌補,但彌補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

女士們,先生們,這一段,來自托爾斯泰的小說《複活》。如果我的講述是在寫小說,那麽,評論家們,一定會指出,我在這裏大段引用《複活》,是對我所寫的小說主題的一種互文。我居然能將這一段背誦下來。看著身邊的李晴,我發現,我的心情,和聶赫留朵夫何其相似。那一瞬,我想到了遠在中國的夏天。對了,夏天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她是我的……怎麽說呢,我們相愛,從精神到肉體,但我們都沒有和對方結婚的打算。自從離異之後,我對結婚再沒有了**,而夏天,她對愛情能持續一輩子也表示絕對的懷疑。她不想用一紙婚約來維係兩個人的關係。說遠了,說回我在俄羅斯的事。看著身邊甜睡的李晴,我想,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還有三天我就回國了。我輕輕吻她的唇。

李晴醒了,她發現我沒有睡著,將身子往我的懷裏鑽,豐滿的胸和我貼得更緊。

李晴說:你在想什麽?

我說:沒什麽,睡吧。

李晴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壞女人。

我說:我從來不用好人和壞人這兩個詞來評價人。

李晴說:你回國了,一切就結束了。我從來沒有和別的客人這樣過,你是第一個。

我說:什麽都不要說。

李晴說: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對不起你太太。

接下來的旅程,突然變得生動了起來。我們像一對情侶,度過了接下來的一天,在彼得堡,我們逛街,參觀托爾斯泰故居。我居然沒有了之前想象的**,我的心不在托爾斯泰的身上,也不在聶赫留朵夫的身上,也不在瑪斯洛娃的身上。

李晴說:端午,你的臉上有笑容了。

我說:那是因為你。

這樣的歡娛並不長久,接下來的一天,我們都感受到了分離的味道。李晴說她哪裏都不想去,就想和我在一起。我們沒出門,在旅館的房間裏,除了**就是睡覺。醒來之後繼續**,累了之後就睡。女士先生們,我們瘋狂**的細節就不一一描述了,相信你們對這些感興趣,但我不想滿足你們的興趣。

您沒有興趣?這位女士,我保留我的看法。

再後來,我們坐上了從彼得堡到莫斯科的火車。送我到機場時,李晴說她不想在俄羅斯呆了,想回國,想去廣州找我。見我沉默無語,李晴笑了,說看你看你,嚇死了吧。我不會去找你的。李晴笑著,卻哭了。

李晴說:完了,我愛上你了。好在,今天就分手了,如果再多一天,我怕我賴上你。

在回國的飛機上,我一直在睡覺。昏昏沉沉。一切都像是夢。回到了中國,回到了廣州。我並未因為這次旅行而快樂起來,心事反倒更沉重了。我變得愛看電視裏的新聞節目,這段時間,烏克蘭局勢動**不安,俄羅斯兵進克裏米亞,俄羅斯成為了電視新聞節目的焦點。但我關心的並不是烏克蘭的局勢,也不是克裏米亞,更不是俄羅斯,而是這些節目會讓我感到親切。我開始想念李晴。說實話,我並不愛她,她那帶著東北腔的普通話不是我所喜歡的。她也算不上美女,我們唯一心靈相通的地方,是我們都是漂泊者,我離開家鄉,在外漂泊二十多年,她遠離中國,那種孤獨無依更甚於我。回想起我們**時的情形,我們在對方身上找到的並不是愛情,而是一種相互取暖的感覺。可是,我會想念她。我們也許永遠無法再見麵了。我不會再去俄羅斯,她也不會離開俄羅斯到廣州。我們之間沒有愛情,也不是逢場作戲。有時我就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我是否還會和她這樣,有時我想會的,有時我又想,不會。我整天變得迷迷糊糊,白天昏昏沉沉,到了晚上又無法入睡。我起床,想到外麵四處走走。那時我並不知道,我會成為一個收腳印的人。

女士們先生們,請你們有耐心一點,我說了這麽多,似乎一直沒有說到重點上來。請原諒,作為一名小說家,在陳述犯罪事實的時候,依然改不了小說家的職業病,我講述的這一段,在你們看來,可能與我的犯罪事實關係不大,可在小說家看來,這一段,卻是一篇小說重要的引子,是引導讀者進入小說家鋪設的精神空間的鑰匙。如果你們是評論家,你們會從這一段講述裏,找到一些關鍵詞,比如艾略特的《荒原》,比如《複活》,比如莊周夢蝶的東方生命觀,比如時間旅行,比如我所提出的每個人都在改變別人的生命觀,比如回憶的真實與虛假性,當然,還有一個人的救贖之難。從小說的技術角度,我還在這一段的講述裏,為後麵的故事埋下了伏筆。可惜,我再沒機會寫小說了。我的生命即將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