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人是否能回到過去?除了回憶。回憶並不是真的回到過往,回憶的過往,隻存在於腦海裏,而且,所有的回憶都會有誤差。我們時常會看到一些口述的曆史,對同一件事,不同的當事人回憶起來總會有較大的出入。我相信那些口述者都是尊重記憶的,他們中沒有人在故意說謊,是記憶欺騙了他們。當然,按照霍金的理論,人是有可以回到過去的,那就是美妙的時間旅行。前提是我們能坐上超過光速的交通工具。但霍金的理論,也遇到了一個悖論,那就是我們可以回到過去,但是我們不能改變過去。比如說,我們回到過去,殺死了我們的祖父,那麽就將沒有了我們,未來沒有我們,我們如何能回到過去?霍金認為,我們可以回到過去,但是不能改變過去。這幾年,穿越小說和穿越電視劇很火爆,大多是一些俊男美女,回到過去,生於皇宮之中,與王子或者公主談一場奮不顧身的戀愛。這些穿越劇打破了霍金理論物理規定的範疇,他們改變了曆史。我還看過一種理論,認為我們回到過去,是可以改變曆史的,隻是當我們改變了曆史之後,未來將在宇宙的小徑分岔中走向另一個岔口,我們改變的是一重宇宙,而未被改變的宇宙,依然故我地順著時間前行。

我迷戀時間旅行,但我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實現的。而穿越隻能發生在想象之中。我能做的隻能是空間旅行。但我沒有想好要去到一個怎樣的空間。想法就這樣拖了下來。我不是一個行動力很強的人,許多的想法,從來都隻是想法,未曾去付諸行動。我初中時的老師曾這樣嘲笑我,說,王端午呀王端午,你總是嘴上誇誇其談,隻說不做,你是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當時我覺得很受刺激。現在想來,老師真的高看我了,如果能做一個思想上的巨人,那是多麽偉大的榮光。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我要出去走走。這城市,讓我有窒息的感覺。隻是,我還沒有選擇好要去的地方。我拿出了一張中國地圖,從雄雞的頭部開始,標出想去的地方,但是很遺憾,我居然找不出一個特別想去的地方。我想,我就是傳說中的超級宅男吧。但生命中總會有許多意外,會突然改變我們的命運。我曾經有一個理論,我認為,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可能掌握在自己手中,未知的命運,麵對的是無數小徑分岔,每一分、每一秒,我們都麵臨著選擇,是走小徑A,還是走小徑B,或是小徑CDEFG……每一種不同的選擇,我們未來的人生,都會因此而改變。但這選擇,大多數時候是由不得自己的。比如說,我們走出門坐出租車,坐上哪輛出租車,我們去往目的地的時間都會不一樣,我們遇見的人的順序會不一樣,說出的話會不一樣,後麵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但坐上哪輛出租車,並不是由我們決定的,而是由其它人決定的,比如正好有A打上出租車,正好坐到我要坐車的地方停車,這一時間,這一地點,他的行動,改變了我的命運,而他之所以坐上這輛出租車,又是由上一次的乘客B所決定的。這位司機的性情,他開車的速度,在一個紅綠燈口,他是搶過去,還是放慢車速等下一個綠燈,我們到達目的地的時間也不一樣,我們本來在下車時遇見張三,現在張三已經離開,我們遇見了李四,說了一番話,做了一番事,我們的人生,和遇見張三,是全然不同的人生。

我經常愛這樣胡思亂想。

我迷戀這樣的想法。人生是無數偶然組成的,但為什麽我們會是這樣的人生,會遇到這樣的偶然?這是否又是我們人生的必然?如果說是必然,那麽,我們的命運,是由誰在主宰?我們是否隻是某個無形力量指揮下的木偶?這樣的想法讓人有些悲觀。那個無形的主宰是什麽?是上帝?是神?還是宇宙運行的物理法則?我更願意相信,這一切,是宇宙運行的物理法則。我甚至覺得,我們每個人的行動,遇見誰,愛上誰,到什麽地方去旅行,不過是量子運行的結果。如果把宇宙看成一個有規律運行的整體,我們每個人的行動,不過是這規律中的一個粒子,從哪裏到哪裏,看似我們主動選擇的結果,其實,背後那無形的力量,就是宇宙的最高法則,就是量子運行的物理結果。我這樣的想法,曾被朋友們批評,認為我否定了人的意義。但我想不出來,那主宰我們的上帝,神,或者菩薩,到底是什麽。或者說,上帝不過是宇宙中的某種最大的定律。就像我在為自己的旅行做計劃,我本擬去到香格裏拉——這又是另一個時尚,這樣說,顯得比較有品味——但我後來去了塞上草原。這都是一念之間的選擇,但我的未來,將完全不同。這不同,當然是我自己選擇的結果,但是現在,我收到了來自俄羅斯彼得堡大學孔子學院的邀請,去做文學交流。因為我的一部書稿被譯成了俄文出版,他們請我去和譯者見麵。這樣的一個約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人生,顯然又因此而不同。

我決定赴約。雖然我不懂一句俄語,英文水平也羞與人言。我決定去,隻是因為一句話: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我不止一次說過,我最喜歡的小說家是托爾斯泰。我認為,和他相比,所有的作家都是小作家。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我隻讀過他的一部書,那就是《複活》。我記得,這部書是北川留下的。北川出事後,黃德基讓我將北川遺留下的東西都銷毀掉,我將別的東西都扔了,卻留下了這部書。它一直伴隨著我。每次讀這部書,我都會想起北川,想起我曾經的過去。我想,這一切都是天意。而讀到《安娜·卡列寧娜》和《戰爭與和平》,則是在多年以後。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複活》。後來我想,我喜歡的,也許不是《複活》,也不是托爾斯泰,也不是聶赫留朵夫,也不是瑪斯洛娃。我喜歡的,其實是《約翰福音》裏的那段話。但不管怎麽樣,想到能去到俄羅斯,能去托爾斯泰的故居,心裏還是有些小小的激動。

也許,偉大的托爾斯泰能給我複活的勇氣。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辦好護照,我從北京出發,坐上了前往莫斯科的航班。所有的費用,是由一個中俄友好機構負責,我將在俄羅斯呆上一個星期。之前他們已經給我發來了行程安排,到莫斯科之後,我會住在中國大使館安排的旅館,然後還會去參觀莫斯科大學,看一看克裏姆林宮,紅場,俄羅斯作家協會,在莫斯科,我會做兩天短暫的逗留,然後坐火車前往彼得堡。接下來會和彼得堡大學孔子學院的師生交流,和譯者見麵。餘下的時間,會安排去冬宮參觀。當然,還有我最想去的地方:托爾斯泰故居。行前已經聯係好了,有翻譯在機場接我。

整整八個小時的空中旅行,本來以為會十分枯燥無聊。我專門帶上了那本跟隨了我十年的《複活》,在飛機上,本擬重溫這部書。身邊的一位俄羅斯美女讓這枯燥的旅行變得生動了許多。她是北京大學的留學生,中文說得不算流利,但基本的交談沒什麽問題。聽說我是受邀訪俄的作家,她並未對我的身份表示出多少尊敬,甚至於沒有出於禮貌地問我有什麽著作。她說,俄羅斯擁有萊蒙托夫、普希金、別林斯基、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列夫·托爾斯泰、契訶夫、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這樣一長串文學巨匠。我想,她的骨子裏,是不怎麽瞧得上中國文學的。我在飛機上邂逅的這位俄羅斯美女——請原諒,她當時告訴過我名字,我沒能記住。這是我一直頭疼的問題,讀俄羅斯作家的小說,我一直記不清小說中人物的名字——她在北京大學學習中文,對於中國文學,能說得出名字的,居然隻有李白,杜甫,魯迅。她對我的作家身份表現出來的是漠然,當她聽說我的書譯成俄文在俄羅斯出版時,說,也許,俄羅斯人願意通過您的作品,來了解今天中國人的生活。這句話,很傷我的自尊,但也說出了實情。我想,我的書之所以能在俄羅斯出版,他們看中的並不是我在文學上的成就,而是我的作品寫了當下中國人的生活。但不管怎麽樣,遇到一個懂中文的俄羅斯姑娘,這八個小時沒那麽無聊。我們聊天,聽她講俄羅斯,她對北京的看法。講她無法忍受的霾。但是她說,畢業之後,她會選擇在北京工作。後來,也許說累了,也許,是飛機上其它人都開始睡覺,於是,她也蓋上了毛毯睡覺。我也睡了,時睡時醒。通過飛機上的屏幕,看到飛機在蒙古國的烏蘭巴托上空。我醒來時,天氣很好,下麵沒有雲層,能清晰看見下麵的莽莽雪原。航線顯示已進入了西伯利亞。那俄羅斯姑娘醒來,拿起了一本畫冊翻閱。看得出,她沒有要和我再聊天的意思,於是我打開了電視,戴上耳機,看電影。居然是我的朋友編劇的一部電影,帶著對朋友的情誼,我看完了這部電影。俄羅斯美女又有了談興,我們再東扯西接地聊天。聊我生活的廣州。俄羅斯美女說她到過廣州,不過隻有短暫的一天,她說她很喜歡廣州。於是我對她說,你到廣州,可以找我,我願意為你做導遊。俄羅斯美女於是問我要了聯係電話。

女士們先生們,如果我是在寫一部小說,那麽,遵從小說構思的規律,這個在小說開篇遇到的俄羅斯美女,一定會在小說的後麵出現。這個相遇隻是一個伏筆。其實我很不喜歡這樣的小說,這樣的小說顯得太巧合,就顯露出了作家構思的痕跡。我喜歡的那種小說,讀者在讀時,會忘記他在讀一篇小說。他看不見作家的心機。我們在一生中會遇見許多隻有一麵之緣的人。我們在人海裏匆匆相遇,然後再也不會見麵。這是人生的規律。好在,我這不是在構思小說,我可以提前告訴你們結果。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這位俄羅斯美女。再睡一覺,醒來時,離莫斯科已然不遠了。心裏居然沒有了出發前的那點小激動。飛機平穩降落,機上的人都鼓起了掌。我和俄羅斯美女告別,下飛機,經過長達兩小時漫長的海關安檢,我終於見到了那個寫著中文“接中國作家王端午”的紙牌,舉牌子的女孩是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

我朝那中國女孩走去。沒有語言交流的障礙,一下子,讓我覺得親切了許多。

你好,我是王端午。我說。

矮馬呀,你就是王端午哈!

女孩長相清秀,張嘴說話,卻是一口東北腔。

我一直不喜歡東北腔,我也一直覺得以趙本山、小沈陽為代表的東北小品和影視劇是惡俗的。他們缺少對人應有的尊敬,喜歡拿人身體的殘缺來說事,諷刺的對象,以底層小人物為主,所諷刺的最大的官員不會超過鄉長。他們的電視劇嚴重醜化了中國農民,並以醜化中國農民為樂事。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多人喜歡他們的表演。在一次在飯局上,不知怎麽就聊起了這些,上海的朋友自豪地說,趙本山、小沈陽,沒文化的呀,不像咱們上海的周立波,那才叫滑稽。另一位朋友說,得,不說周立波還好,一說我想吐了,如果說趙本山小沈陽沒文化是真的,可他們從來不裝成有文化的樣子,而油頭粉麵的周立波,完全就是一小鱉三。依我看,還是郭德綱幽默,而且有傳統功底。上海朋友說,周立波是喝咖啡的,郭德綱是吃大蒜的呀,沒得比的。另一個說,除了星爺,其它都是浮雲。扯遠了。

那中國女孩說:我叫李晴,木子李,晴天的晴。肚子餓不?

我說不餓,吃了飛機餐。

李晴就帶我往外走,說車停的離這兒還有點遠。外麵已經很黑。下起了小雨,時間其實才下午四點。

可能要下雪了。李晴說,今年冷得晚,往年這時候,早就下老厚的雪了。

從機場到大使館的路上,李晴一路給我介紹著這是什麽路那是什麽地方。我問李晴是哪所大學畢業的。李晴說,莫斯科大學。我說,曆害。問她學的什麽專業,李晴就哈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很爽朗。她說她是莫斯科大學中餐館專業。我說還有這樣的專業麽?她又笑了好一會兒,才說她沒上過大學,初中畢業,在北京打過幾年工。後來有個親戚在莫斯科開了間中餐館,她過來打工,當服務員,不到一年,就學了一口流利的俄語。

不過,我是睜眼瞎,能聽能說,隻認得幾個簡單的俄文。李晴說。

我說你很厲害。她說也沒什麽,她們餐館裏的小姐妹,差不多都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最多兩年就會了。語言交流沒問題之後,她不想再當服務員,就進了現在的這家旅行社,當起了翻譯。工資比當服務員高,她說她喜歡現在的工作。我問她想不想家。她說,一開始想,慢慢就習慣了。再說有時她也跟團從俄羅斯回中國。我問她成家沒有。她笑,說,沒成家。談過戀愛,俄羅斯帥哥。不過,吹了,本來也沒指望能有什麽結果。

端午老師,您是端午節出生的嗎?李晴問我。

我說。其實。我是農曆五月十五出生的。

李晴說。那你怎麽叫端午呢?

我說,在我們那裏,把五月初五叫小端午,五月十五叫大端午,我是大端午這天出生的。父母都是農民,也沒上過學,扁擔倒了不認得是個“一”字,也沒給我取一個名。我們那裏的伢子們,生下了就叫個賤名,貓妹姐,狗伢子之類,就像北方人叫牛蛋、狗蛋一樣。我是幸運的,生在大端午這天,沒被叫狗伢子,喚著端午伢子,到要上小學了,老師說得有個大名,也許我父親覺得端午不像個正經的大名,於是給我取了個衛紅,王衛紅。那會兒,“文革”還未結束,叫衛紅是時尚,也是態度。我們村叫衛紅衛國紅兵向陽的一大堆。但在家裏,大人還是叫我端午伢子。我也未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到了我十五歲,初中畢業後回家務農,那會兒,我覺得,我是大人了,大人要有大人的名字,不能再被人叫著端午伢子,於是,誰叫我端午伢子我跟誰急。我說我是有大名的,我叫王衛紅,請你們叫我的大名。慢慢的,家裏人也好,鄰居也好,知道我長大了,不能再叫端午伢子了,於是都叫我王衛紅。那會兒正開始辦第一代身份證,當時辦身份證很不規範,上麵的地址姓名都是手寫的。鄉裏辦事的到我家登記時,我不在家,我父親給他們報了王端午這個名字,為此我還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後來,我成了作家,寫書,發現曾經被我厭惡的端午竟是個詩意又有文化氣息的名字。

兩人閑聊著,間以對經過的一些著名建築物的介紹,感覺機場離大使館挺近的。李晴說這幾天就是她為我服務了。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單獨陪一名遊客。有了李晴的陪同,心裏踏實了許多。到中國大使館安頓下來,李晴說明天早上來接我。道了晚安,李晴走了。睡在鬆軟的小**,聽著外麵的風聲,心裏居然安靜了下來。什麽也沒有想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時,天還沒亮。

好久沒有睡得這樣香了,睡眠好,人就精神了許多。再睡不著,起來,在使館的大院子裏散步。晚上居然下了一夜的雪,借著路燈的光和雪光,大院裏明明暗暗,清冷而寂靜。到處是高大的樹木,像在森林之中。在大院裏轉了一圈,天有點蒙蒙亮了,走出大使館,對麵就是莫斯科大學。安靜的夜,肅穆而深沉,闊大而莊嚴。散步走了一圈,本以為我是最早的行人,不想,公園裏,有起得更早的,在跑步。我一點也不覺得冷。心境卻有些淒涼。轉回旅館,天還是沒有亮。又鑽進被窩,讀那本《複活》:

他一把抓住她,她隻穿著一件又粗又硬的襯衣,露著兩條胳膊。他把她抱起來,走出房門。

“哎呀!您這是幹什麽?”她喃喃地說。

但他不理她,一直把她抱到自己房裏。

“哎呀!別這樣,您放手,”她嘴裏這麽說,身子卻緊緊地偎著他。

等她渾身哆嗦,一言不發,也不答理他的話,默默地從他房裏走出去,他這才來到台階上,站在那裏,竭力思索剛才發生的事的意義。

房子外麵亮了一些。河那邊冰塊的坼裂聲、撞擊聲和呼呼聲更響了。除了這些響聲,如今又增加了潺潺的流水聲。迷霧開始下沉,從霧幕後麵浮出一鉤殘月,淒涼地照著黑漆漆、陰森森的地麵。

“我這是怎麽啦,是交了好運還是倒了大楣?”他問自己。

“這種事是常有的,人人都是這樣的,”他自己回答,接著就到房間裏睡覺去了。

各位女士先生們,我有必要提請你們注意,能這樣大段背誦小說,事實上,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據,證明我是正常人。

你們會注意?那好,我接著講。

讀到這裏,我的心變得沉重了起來。這是《複活》中,聶赫留朵夫誘奸瑪斯諾娃的那一章。我讀不下去了,將書往後翻,但我內心的平靜卻被打破。我又開始變得煩躁不安。我繼續讀書,想以此來讓自己的心得到一絲的安寧。

在姑媽家度過的最後一天裏,聶赫留朵夫腦子裏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一夜的事。他的內心有兩種感情在搏鬥著:一種是獸**所引起的熱辣辣的充滿情欲的回憶,這種情欲雖不及預期的那樣醉人,但畢竟達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滿足;另一種感情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壞的事,必須加以彌補,但彌補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

但彌補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自己。

我再次讀到了這一句。這些年來,我無數次讀到這一句,都會感覺到,偉大的托爾斯泰目光如炬,站在我的麵前。合上書本,我逼著自己什麽都不想。睡覺。但我再睡不著。好容易聽到旅館裏有了人聲,大約是吃早餐的時間到了。我也去用了早餐,兩塊黑麵包,一杯熱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