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腳印的人》

第 01章

依然,此書獻給被遮蔽的過往。

我要指點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麵邁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來迎著你;

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裏。

——艾略特《荒原》

女士們、先生們:

首先聲明一點,我不是瘋子。下麵的陳述可能會超出你們慣常的生活經驗,但絕不是瘋人瘋語。我以我的健康對燈起誓,明亮的燈啊,請您見證我的清醒。各位睿智的女士先生們,聽完我的故事,你們會確信這一點,並且會在我的精神狀況評估報告上給出公正的評價。我不希望以瘋狂為藉口逃避法律的審判,我要證明我是理智的健康的有完全民事及刑事行為能力的,我願為我的言行負責。我犯下殺人的罪行並非一時糊塗,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隻是可惜,在操作時出了意外,結果未能如我所願。現在,請聽我的陳述。我所指證的人和事終將無法開脫。而我,和我所指證的人,將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沒錯,我患有抑鬱症,這一點無須諱言。但科學研究表明,抑鬱症是一種生理病變,而不是心理疾病。無論如何,不能將抑鬱症視為精神病。

我的抑鬱症起因複雜,遠的原因,我想是從二十年前種下的,近的原因則與我的寫作有關。請允許我由近及遠,先談近因,再述遠由。先談談我的寫作。如果我真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大約無法像現在這樣邏輯嚴謹、思維清晰地談論文學罷。提請各位注意,這也將成為我有完全刑事行為能力的見證。

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寫一部書,書名叫《荒原紀事》。

自然,這靈感來自T.S Eliot的詩篇。

因為我在古米親眼看見西比爾吊在籠子裏。

孩子們問她:你要什麽,西比爾?

她回答道:我要死。

對不起,我有點激動,請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不要覺得我語無倫次不知所雲。我不過是在背誦T.S Eliot的詩篇。

四月最殘忍,從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雜著

回憶和欲望,讓春雨

挑動著呆鈍的根。

冬天保我們溫暖,把大地

埋在忘懷的雪裏,使幹了的

球莖得一點點生命。

我的背誦還行吧,雖然我普通話不標準,有濃重的口音,如果你們不介意,我甚至可以將整首詩背出。你們見過這樣的精神病患者嗎?當然,你們會認為我說話沒重點,愛表現,說這是精神病患者的典型狀態。那麽,我不背誦了,給你們講故事。

我剛才說了,我想寫一部書,書名《荒原紀事》。我覺得“荒原”二字,很能代表我對某段時光,某些往事的概括,或者說對某種心境的描述。我做了許多準備,並付諸了行動。第一稿,我寫了十五萬字。我寫一群女孩,她們從中國鄉下來到南方沿海都市打工,後來,因沒有暫住證而被收容,經過生死煉獄後,其中一位成長為出色的企業家。如果故事到此為止,將是時下流行的勵誌故事,或者心靈雞湯。這樣的故事讀者愛看,也容易改編成電視劇,為寫作者帶來可觀的收入。但在我的講述中,她沒有止於成功,而是開始複仇,她將過去一同被收容的姐妹們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複仇組織——瓜——殺死那些曾經侮辱她們的人。最終,組織被警方破獲,她們都被處以極刑。這是悲劇,我想寫無力者的呐喊與反抗。記不清因為什麽緣故,後來我放下了這部小說,在寫完十五萬字後,轉而寫了另外一部書。

完成另外一部書,經過一年休整,我開始第二次寫作《荒原紀事》,這次我寫一個男企業家,他患上了抑鬱症並自殺了。他給他的愛人和情人們留下了內容相互矛盾的遺囑。他親自導演了一出鬧劇。而他情人中的一位,試圖弄清楚他自殺的原因,於是,她漸漸走近了他的過往,將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呈現出來。這次寫作,依然在寫到十五萬字時放下。後來的兩年,我發了瘋,著了魔。對不起,不是瘋。對諸位說我發了瘋,會給你們落下口實。我說發瘋,不是真發瘋,是形容我的狀態。焦慮。煩躁。你們明白?那就好,我不是真發瘋,我隻是像發了瘋一樣,隻要坐在電腦前,就會敲下“荒原”二字。吃飯的時候,腦子裏不時會冒出這兩個字,睡覺前想得最多的是這兩個字。為了不讓自己瘋掉,我開始了第三次寫作,我在電腦上再次敲下篇名《荒原紀事》。並在篇名下,鄭重其事地寫下“依然,此書獻給被遮蔽的過往”。我敲下了第一個章節的標題:逝者的葬禮。我計劃寫五個章節,借用長詩《荒原》的結構。順著這個構思,我寫了下去,寫到第三個十五萬字時,我再次放下了。我得承認,我是瘋了。我明白,這是命運給我下的魔咒。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完成這部書。我終是不甘心,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思索之後,我開始了第四次創作。這次,我在題記中寫下“……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約翰福音》 ”

哦,尊敬的女士,您問我有沒有信仰?

這個問題很複雜。我曾經有信仰,和你們一樣,我相信,您曾經也是有信仰的。您肯定在您的信仰前莊嚴宣過誓。我不知道您是否堅持並忠誠於您的信仰。我見過太多沒有了信仰的人。也見過太多將信仰掛在嘴上的人。至於說到我信不信上帝,說不清楚。如果說不信,有時我渴望上帝存在,可要說信,那他的子民受苦受難的時候,上帝在哪裏?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沒錯,我喜歡這句話。我讀到這段話,並不是在《約翰福音》上,我讀過《聖經》,但我是將其當小說讀的。讀到這段話,是在偉大的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複活》的第一頁。我借用作新書的題記,也是暗示,我這部書,是在向偉大的托爾斯泰和偉大的《複活》致敬。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我曾經有過一本《複活》,這本書的來曆,以及這本書,成為了我一生過不了的坎。我無數次閱讀《複活》,我渴望成為聶赫留朵夫,但我沒有這勇氣。關於這本書的來曆,我到後麵再說。回到我的寫作,當我寫下這句題記之後,沒能再寫下哪怕一句話。我整天對著電腦發呆,喝又濃又苦的咖啡。

一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三個月過去了,

四個月過去了,

五個月過去了,

六個月過去了

……

總之許多個月過去了。終於有一天,我爆發了。我將電腦抱起來狠狠砸在地上,跳上去踩兩腳。冷靜下來後,我明白了,這幾次未完成的小說,其實已經構成了一部小說。隻不過,幾次書寫,我選擇了不同的角度。我也知道,我之所以每次寫到半途而廢,是因為我沒有勇氣真正去麵對一些事。我是懦夫,無法在文字中真正解剖自己,審判自己。這讓我感到沮喪與焦慮,我開始變得神情恍惚而且健忘,昨天才見過的人,今天重逢就認不出來了。一些多年的老友,見了麵卻突然叫不出對方的名字。後來發展到正要講某句話,到嘴邊卻忘了準備說什麽。這讓我恐懼,也加深了我的焦慮。我想寫的這部書與記憶有關。可我害怕有一天,那些記憶會從我的大腦裏消逝。往事越來越模糊,細節已然混沌不清。我驚恐地發現,這麽多年來,我努力做的原來並不是記住,而是忘卻。另一個我對我說,你不能這樣,你要寫下它們,這是你的使命。這種矛盾讓我煩躁不安,後果是記憶越發不好,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向來被認為是老好人的我經常亂發脾氣,對家人對同事都是如此。我開始失眠,整天整宿睡不著,白天總是昏昏沉沉。我變得具有攻擊性,雖然我攻擊的是電腦、桌子、椅子、碗、盆子、鉛筆……發展到最後,我攻擊我自己,我試著用刀片割自己身上的肉,想讓我清醒,讓那些往事明晰。於是,我一次又一次被送進醫院。我的妻子終於不堪忍受,在我第三次提出離婚後,答應了我。妻子帶著孩子離去後,我更加空虛。我去看醫生,醫生診斷為“雙向情感選擇障礙”,這是抑鬱症之一種。我開始依靠藥物來保持鎮靜。但是,我這些描述,並不能證明我是精神病患者。女士們、先生們,你們是專家,你們知道抑鬱症不是精神病,我也不是瘋子。崔永元就有抑鬱症,但他不是瘋子。雖然,我時常會有一些瘋狂的想法,甚至自言自語。我喜歡自言自語,這樣可以讓我忘了煩惱,忘了這個世界的存在。

我的一位土豪朋友曾經患過抑鬱症,現在治好了。沒有吃藥,沒有打針。我問他是怎麽治好的,他說他皈依了。他向我展示他手腕上戴的一串沉香手串,上麵刻著佛經。他說這串手串價值三十萬。他又指著他的辦公桌前掛的唐卡,他說這張唐卡是他的上師所畫。我問他花了多少錢,他嚴肅地說他沒花一分錢,是請回來的。他每月給上師十萬塊的供養。他又展示了胸前一塊潔白的和田籽玉,上麵刻著梵文的六字真言。他的辦公室裏燃著名貴的沉香,電腦裏播放著悠長的佛樂。他告訴我,自從信佛後,不僅病好了,財運格外旺,這一年他賺了五千萬。不用去找錢,錢會來找你。他一臉幸福地說。他建議我皈依,說這樣就能悟道。我笑著說,等有一天你悟了道,直接給我灌頂。

我這樣說,不是反對佛教。我不反對任何宗教,但我也沒有宗教信仰。信仰宗教是人的自由,不信仰,也是人的自由。我對佛教經典感興趣,但我是把那些經典當作散文來讀的。佛教的信眾是人,是人就會有各自的本色和不同的問題。是人,信奉宗教時的動機就會各有不同。有人皈依是因為患了不治之症而求消災治病,有人皈依是為了保佑家人平安發財。真正能理解佛教精神的人少之又少。而我的土豪朋友皈依,更多是在追趕時尚。在他們生活的富豪圈,花錢買來各種魚類舉行盛大儀式後放生是時尚,家裏長期供養上師也是時尚。他們結成圈子,信息互通,一起幫襯,想升官的升官,想發財的發財。當然,他們也做慈善活動。土豪朋友知我清貧,不止一次對我說,以我的知名度,隻要加入他們的圈子,大把的銀子自動來。我非聖人,自然心動。加入他們的圈子一周,每天中午飯局,晚上飯局,又是放生又是禮佛,放生還要搞冗長的儀式,弄得疲憊不堪,心沒有靜,反倒更亂了。我想,不是每個人都能賺到錢的。網上有一則關於南方土豪和北方土豪區別的笑話:說北方土豪有幾個特點,買家具不問哪國的,而是哪朝的;不再談多少錢,而是有幾個政要朋友;買房不問房屋麵積,而是庭院的麵積;吃飯不點菜,而是點廚子;不再問多少車,而是有幾個司機;穿衣服不問牌子,而是問哪國的裁縫;不聊多少項目,而是幾個上市公司;飯局不問多少人,而是問有哪個明星;娶老婆不找眼前的,而是直接拿遙控板點電視裏的。南方土豪的特點是,從戴金鏈子變成戴佛珠;從遊山玩水轉成結夥辟穀;從喝茅台轉變為喝茶;從西裝領帶變為麻衣布鞋;從搓麻將改為玩德州撲克;從買油畫到收唐卡;從狐朋狗友聚會變為EMBA同學會。我這土豪朋友,具有南方土豪所有的特征,還兼具北方土豪的部份特征。

女士們、先生們,您也在網絡上看過這段子?您身邊也有這樣的土豪吧!對不起,您批評得對,我把話題扯遠了。為了治療抑鬱症,我去谘詢醫生在藥物控製之外,還有什麽辦法沒有。醫生說,抑鬱症並不是一種心理疾病,而是生理的病變,因此,藥是不能斷的。但是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可以輔助治療的。醫生說,你要學會放下。放下工作,放下所有的牽掛。

放下。這是另一種心靈雞湯。

這兩個字說來容易,做起來卻是極難的。這句話的句式結構,你們是不是很熟悉?極難的。極好的。這是什麽體?甄嬛體。不是環,是軒。這個你們也知道?用拚音打字時,你打xuan才能打出來。但是你要說你看過甄xuan傳,別人肯定呸你一臉稀狗屎。明明是“環”嘛。好了,我不亂扯。可以亂扯?我才不上當呢,亂扯多了,你們把我當瘋子。可是對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東扯西拉是職業病,習慣了。小說家就是說廢話的人。你看莫言的小說多少廢話。人得了諾貝爾獎,廢話也變得深刻了。我沒得諾獎,深刻的話也變成廢話。您問我和莫言比哪個更好?這位先生您很壞,您是想讓我說我比莫言好,這樣就成為我是瘋子的證據了。我知道,你們想證明我是瘋子,並不是你們好心可憐我想讓我保全一條命,而是如果證明了我是瘋子,說的是瘋人瘋話,行的是瘋人瘋事,我的指控就不存在了,就皆大歡喜了。

剛才說到哪裏了?放下。人生最難做的不是執著,是放下。我也知道,要治我的病,就得放下。我的心事太重,許多的東西積在心裏,不與人言,又放不下,自然就成了病。道理我懂,可我做不到放下。別說全部放下,哪怕放下幾天,放下一點點,於我,都是極難的。記得曾經有電視台為我做過一期紀錄片,主持人問我最大的優點是什麽,我回道說,是執著。問我最大的缺點是什麽,我說,執著。這麽多年來,我認準的目標,一定會去實現,所謂百折而不饒,九死而無悔。所以我才有了一丁點小成績。也正是因為這執著,我現在要麵對你們的審問。自我得了抑鬱症,就漸漸想通了,執著是我最大的優點,也是我最大的缺點。有多少執著,就有多少束縛。如果我不那麽執著,就不會被二十年前的往事糾纏,就不會如此焦慮不安。醫生說旅行是一種好辦法,去到遠方,遠離工作和讓你執著的環境,也許可以幫助你放下。

我決定出去走走。可我不知道能去什麽地方。在我四十五歲的人生裏,還從未出門旅行過。是的,我十五歲就離家遠行,你們稱之為打工,但我覺得是流浪。打工有目的,而流浪漫無目的。我走了許多地方,但那不叫旅行,是奔命。從遠方走向遠方,從異鄉走向異鄉,我一直在路上,但從未有過旅行。朋友勸我去西藏,可我不想去,不是覺得西藏不好,而是去的人太多,太熱鬧,我不想湊熱鬧。我不止一次聽朋友們說,西藏是離神靈最近的地方,去後心靈就得到了淨化,一下子看透許多東西。可是很遺憾,恕我直言,那些說靈魂得到淨化的人,依然在蠅營狗苟地過活。諸位想必有去過西藏的,你們捫心自問,你們的靈魂升華了嗎?還不是明明知道我是個正常人,卻坐在這裏聽我沒完沒了地嘮叨,然後努力證明我是個瘋子。還不是為了一個小科長的頭銜爭得頭破血流,或者為了一筆生意而巴結貪官媚態百出。我有一位寫詩的朋友,據說去了趟西藏靈魂得到升華,寫了一部偉大的萬行長詩。他送我一本,叮囑我一定要讀,說王端午你不讀這部書將是你的損失。他預言這部書會得某個文學獎。我無法將一部詩作的偉大與某個文學獎聯係在一起。托爾斯泰並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這絲毫無損他的偉大。這樣的例子多了去了,我相信,人類的靈魂不會因為你去了某個幹淨的地方而一瞬間淨化,也不會因為你身處紅塵就一定汙濁。況且,我認為,有些過往,不是你去到什麽地方就能從心底抹去的。

——但,我還是決計出去走走。

決計,也未必能成行。我的一個朋友,整天泡在網絡上,有一天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王端午,你知道,人的一生一定要經曆的兩件事是什麽事嗎?我想都沒有想就回答說,出生,死亡。朋友說,老土了吧,人生一定要經曆兩件事,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一次奮不顧身的愛情。我沉默了,說走就走的旅行,我做不到,怎麽說也得給單位領導請假吧,還得把工作安排好吧,還得手上有這旅行的錢。至於說奮不顧身的愛情,我有過愛情,但談不上奮不顧身,我要顧的事很多。奮不顧身,似乎隻在小說中讀到過,比如金庸先生筆下的楊過對小龍女的愛,庶幾可稱奮不顧身。現實生活中誰能做到奮不顧身呢?就算你愛上了一個人,你願意為她去死,可你總還要考慮你的父母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再說了,你要真愛一個人,就得好好活下去,奮不顧身算什麽事呢?不是有一句詩這樣說嗎,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沒有人像我一樣愛你。

這位先生,您責怪我愛顯擺?好,我爭取改。

狗改不了吃屎?

這話也不對,現在誰家的寵物狗還吃那個啊,飯都不吃。

旅行的夢想放了下來。我還得工作,每周五天,朝九晚五。拿一份比起我那在工廠裏勞作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們略高,勉強夠養活自己的工資。我是一名文學刊物的編輯,也寫點小說。在十年前,文學期刊麵臨通俗讀物衝擊時,就曾經一片哀鴻,讀者少到了可以忽略不計。而這兩年,麵臨衝擊的不僅是文學刊物,而是所有紙質媒體。網絡時代,人們不再需要文學,這是我們主編下的定論。我不想和他去爭執。主編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曾經在文學刊物當編輯。他有過輝煌的過往,在編輯部同仁無事閑聊時,他會深情地談起他的光輝歲月。他說那時,凡寄往文學刊物的信,將信封剪去一角是免郵資的。那時的他,一個月有一半的時間在旅行。去到全國各地組稿。他去過遙遠的北極村,因為那裏有位作家和他通過信;去過天涯海角,因為那裏有位在割橡膠的工人寫了部不錯的小說;他去過西藏,因為要去約一個以描寫西藏而著稱的小說家的稿;那些年,他跑遍了全中國。他對我們講起當下那些大作家,誰誰誰,曾經給他親手織過一件毛衣;誰在半夜去火車站接他的站;還有誰的那部當代文學的名篇是經過他之手編發的;他退過誰的稿;還有誰,雜誌社看中了他的一部中篇,於是請過來,在編輯部附近找了一家旅館給他住下,改稿改了半個月,每天作家改完了稿就會到編輯部來,向他匯報修改的進展。每每講到神采飛揚時,他會突然打住,從過往回到現實,黯然神傷,久久無語。最後,他會說,現在的編輯不再敬業了。他揮手讓我們該幹嘛幹嘛去,他就那樣窩在沙發上,半天都不動一下,像睡著了。他那老態龍鍾的樣子,像一堆爛棉絮。我知道,他又回到了過去。

唉,回不去了!有時他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