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你們會覺得,我所說的這些是迷信。其實我們現在認知的科學,曾經也被認為是迷信。我們的前人,堅信他們對世界的認知,比如天圓地方等等,可是當科學發展到另外一個層麵,我們發現,前人堅信的科學,是那樣的幼稚可笑。同樣,一百年後,兩百年後,我們的後人看我們這個時代,一樣會覺得,我們現在堅信的科學,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是可笑的,是幼稚的。當然,我們還是可以用一些非主流的科學,來解釋收腳印的可能性。我讀過一本書,說我們人類其實是兩種生物的合成體。就像是寄居生物一樣,我們的肉身是宿主,而在我們的身體裏,寄生著另一種名叫“經絡”的生物。“經絡”來自外太空,他們星球上的能源被耗盡了,於是他們就在太空中漂浮,到處尋找合適的宿主,後來他們來到了地球,發現了人這種生物有著完美的身體構造,但是沒有智慧,於是他們寄居在了“人”的身體裏,與“人”的肉身結合,組成了我們,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按照那本書的說法,西方的醫學,主要是治療我們的肉身也就是宿主的疾病,而中醫主要是治療外來生物“經絡”的疾病。人為什麽會生病呢,就是肉身和寄生的生物“經絡”之間失去了和諧。我當時讀那本書,覺得這說法很好玩,但也就是異想天開胡說八道而已,當那鬼對我說起收腳印的事,而且,有一天,我真正走向了過去,並收起我在歲月深處留下的腳印時,我突然想明白了,其實,那回到過去的並不是我的肉身,也不是所謂的鬼魂,而是寄居在我們肉身裏的那個高度智慧的外星生物“經絡”,當然,我們也可以叫他“靈魂”。我們的肉身可以是不自由的,但人的靈魂,是無限自由的。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不用交頭接耳,也不用大驚小怪。你們一定在想,這鳥人果然腦子有問題,你們一定已經在心裏下了定論,認為我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尊敬的女士先生們,請你們稍安勿躁,我的腦子沒有毛病。我一直相信,這世界上有外星人存在,宇宙如此之大,憑什麽隻有我們人類有高度的智慧。後來我明白了,其實,外星人就在我們的身體裏,我們每個人都是外星人。你們不要因此而認定我的腦子有毛病。在好萊塢,有許多的大導演是相信外星人存在的,他們認為,在遠古時代,有外星人來到我們地球,與在地球上生活的我們的祖先結合,於是,我們人類中的一個支係,體內有了外星人的遺傳。人類中那些偉大的人物,那些哲學家,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政客,也就是所謂的精英,大多是外星人的後代。我不太相信這樣的說法,這樣的說法把人類分成了三六九等,最高等的是外星人的後代,他們生來就是精英,而我們這些屌絲生來就是屌絲。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因此,信奉這種歪理邪說的人都是所謂的成功人士,他們有一種莫明其妙的優越感,覺得他和我們不是一個人類。當然,我們不是一個人類,這話是馬克思說的,馬克思還說,人是所有社會關係的總和。這兩句話,近年來,被底層文學的研究者們引用得比較多。我是一個打工仔,我因寫作底層生活的小說而獲得了名聲、地位、金錢。有人稱我是底層打工者的代言人,我曾明確反對過,我說我不是誰的代言人,我無權替誰代言,也無法替別人代言。我連自身的罪惡都無法麵對,我隻想做一個人道主義者,然而事實上,我曾經是一個惡棍。我喜歡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裏都寄居著一個外星生物的說法,這樣的說法起碼是平等的。你的身體裏有外星生物,我的身體裏也有外星生物。我說這些,是想提醒你們,不要以為我的腦子出問題了才扯出這些歪理邪說。

好,我繼續講故事。那鬼走後,我開始想,我會因為什麽而死呢?除了抑鬱症,我並沒有其它大病。半年前,單位組織體檢,除了脂肪肝和高血脂之外,我的身體基本健康。排除了短期內死於疾病的可能性,我想,那麽,也許我會死於車禍之類的意外。不去想它了,反正,還有半年我就要死了。我現在想的不是怎麽去死,而是,在死之前,我還要做些什麽事。哪些是我未了的心願。我要將未了的事都盡可能的了卻,我要將我牽掛的人都安排好,盡我最大的努力。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在得知死期將至後,我的內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看問題,一下子變得清晰明了起來。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回湖北老家。自從十六歲出門遠行,我一直在外奔波,後來在南方定居,已經有十年沒有回過湖北老家了。孔夫子說,父母在不遠遊,遠遊則不孝。按這樣的說法,我是大不孝的。但之前,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孝子。特別是這十年,我的經濟情況有所好轉,不再居無定所,而且父母也已老了,我每個月都往父母的銀行卡裏存上生活費。父母的晚年是幸福的,起碼我這樣認為。他們不用下地幹農活了,不愁吃穿,還有錢去打點小牌,這是農村唯一的娛樂。他們從來不會為輸了點小錢而擔心。我對父母說,你們想打牌就打吧,輸點就輸點,隻要你們開心。有幾次,到了過年時,我還會讓父母到南方和我一起過年。我也曾想過接父母一起在南方生活,但他們不習慣城裏的生活,說住在農村更好。再者,父母也看不慣我混亂的生活,沒節製地抽煙,喝酒,將家裏弄得亂七八糟。父母最近一次來廣州小住是五年前的事。那時我和前妻離婚已經兩年,對於我拋棄了賢良淑德集於一身的前妻和即將要麵臨高考的兒子時,父親曾經發誓要和我斷絕父子關係。並對我前妻說,從此以後,我們多了一個女兒,少了一個兒子。但父親的決絕並未讓我回心轉意。對於我的離婚,我父母一直不能理解,我和前妻沒有過爭吵,我們的家庭生活一直很和睦,兒子聰明懂事。我沒有理由離婚。父母不知道,在我和前妻離婚之前兩年,我們已經沒有了夫妻間的**。兩年,我甚至都沒有過性的衝動。事實上,在我和前妻二十年的婚姻裏,我們很少有**,兒子的來到像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和前妻離婚之後,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或者說,像親人一樣。前妻每周會來一次我住的地方為我打掃衛生,將我那堆積了一周的衣服洗幹淨,我們會像朋友一樣聊天。直到前妻重新找到了一個男人並結婚之後,我們才少了往來。離婚之後,朋友同事們幫我介紹過幾個女友,但沒有一個能交往超過一個月,因為再沒有女人像我的前妻一樣,能忍受我的髒亂超過一個月,就算能忍受我的髒亂,也沒有人能忍受我在**上的無能,若隻是無能也還罷了,不怕你們笑話,我想,我在這方麵,還有點小變態。沒有一個人能如此忍受我。如果我是一個大富翁,當然不乏能忍受的人,而事實上,我隻是一個徒有虛名的窮光蛋。我父母在廣州小住的那段時間,正是我在不停相親的高峰期,父母對每一個我帶回來的女人都滿意,雖然他們說,沒有一個比得上劉梅。劉梅是我的前妻。但父母都勸我說,端午,你年經不小了,又沒什麽錢,人家看得上,就快點找個人結婚。父母以為他們的兒子在挑別人,他們對我不停換著帶女人回家表示無法容忍,於是,父親再一次宣布了和我斷絕父子關係。雖然他從未拒絕過我往他賬號上打錢。而且沒有錢了,我母親就會打電話來。不管怎麽樣,我是愛他們的。現在,我要死了,而我的父母,將要白發人送黑發人,要經曆老來喪子的悲痛。我想我得回家,陪陪他們,盡盡孝。

我請了長假,回到老家,陪了父母一段時間。我回家,父親還是不理我,但看得出,他還是關心我的。母親很快就原諒了我,隻是,二老為我的婚姻操心。他們認為我四十五歲了,再找個人結婚還可以再生個孩子。因為兒子跟隨了前妻,父母認為,我將來老了,身邊應該有個人。我對母親說,有兒子有什麽用呢?你二老也有兒子,可兒子照樣不在身邊。母親說,還是不一樣的,你不是每個月都寄錢回來麽?在家住了三天,就和父親吵了一架。原因是母親又張羅著給我介紹了一個女人,不到三十歲,男人死於癌症,有一個女兒。母親說,有個女兒好,女兒長大就嫁人了。我不想去相親,我是要死的人了,但我不能說我快死了,就借口說我怎麽樣也算個城裏人,是不會找個農村女人的。父親當時正在喝酒,我父親每天三餐,早中晚都要喝酒,喝完酒就愛教訓人。我出門打工之前,父親一喝酒,我們兄妹們就跑得遠遠的。這次回家,我想,父親教訓我,我就當個好學生,坐在那裏聽他老人家教訓。前兩天我做到了,但這一次,我那不娶農村女人的話剛出口,父親就勃然大怒,一耳光摑在了我的臉上。我還記得,上一次父親打我耳光是在我十五歲時,那一年,我中考落榜,父親勸我去複讀,我不去,父親送了我一記耳光,我從此離家出走,開始了漫長的打工生涯。現在,我的兒子都上大學了,父親居然打我耳光。但我沒有說什麽,甚至我都沒有站起來。

父親在摑了我一耳光之後,憤怒地說:你老子是農村人,你媽是農村人,你祖宗八代都是農村人,農村人怎麽啦,白眼狼,吃了幾天城裏飯,就瞧不起農村人了?

母親過去拉著父親,說:你看你,端午都快做爺爺的人了,你還動手打他。

我父親說:活一百歲,也是我的兒子。

我父親說:明天給老子去相親。

我已經有三十年沒見過父親發這麽大脾氣了。我說:好,明天去相親。

第二天,我去相親。女方長得很清秀,也不像在農村幹農活的,一問,果然是長期在外麵打工。在工廠裏,還是個拉長。而她打工的長安,是我曾經打過工的地方。我們的話就多了起來。

她居然說:端午作家,我讀過你的書。

這讓我很吃驚。

她說:很多打工的都曉得你。

我們聊了幾個小時。媒人以為我們肯定能成,隻要我能看得上她的話。我對她實話實說了,我說對不起,我不能害你,我是快死的人了。

她問我怎麽回事,我沒有對她講那鬼的事,我知道,這樣的事,對她講了,她也不信,以為我是在找借口回絕她,這樣她會很傷自尊。

我對她說:其實,我得了絕症,活不久了。我回家,就是想陪陪父母,我沒有讓我父母知道,希望你也幫我保密。如果媒人問你,就說你沒看上我,昨天我說不來相親,我父親已經給過我一記耳光了。

相親失敗,是人家看不上我。父母親無話可說了。

我父親說:怎麽樣,你還看不上農村人,人家還看不上你呢。

又憤憤不平地說:不過在工廠裏打工的,你這麽大的作家,她倒看不上?她想嫁什麽人,想嫁個皇帝當娘娘麽?

後來幾天沒有相親。在家住了不到一個星期,父母就不停地催我走,說你這麽久不上班,領導會有看法的。我想對父母親說,去他媽的領導看法,我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會在乎什麽領導的看法呢。可是我這樣呆在家裏,父母反倒不安心了,問我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是不是被單位開除了。我說沒什麽,就是想和你們在一起多呆幾天。

母親說:端午我兒,你看上去不對勁,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你有什麽事瞞著我。現在電視裏天天打老虎打蒼蠅,你是不是做了什麽違法亂紀的事了?

在父母的眼裏,我是公家的人,是公家的人,就會有貪贓枉法的可能。

我笑了,安慰母親,說:您放心,你兒子一沒權二沒勢,蒼蠅都算不上,充其量算一隻蚊子,中央號召老虎蒼蠅一起打,可沒有說打蚊子。。

母親說:看你這次回來,總是不對勁,臉色發黑,是不是生病了?

我說:沒病,你兒了的身體好著呢。

母親說:好什麽好,你才四十五歲,前天看你提一桶水都氣喘,你爹說話就八十了,提一桶水還不喘呢。

我想我得走了,我還有許多的事要做,還有許多的心願要了。在家裏陪父母住了十天,給父母的卡裏存上了十萬塊錢,我是個窮光蛋,這是我能給他們的最後的養老金了。我又回到了南方。回來之後,我去了趟單位。我對領導說,從今天起,我不上班了。

領導說:出了什麽事?

我說:過一段時間,你就知道了。

領導說:我們這裏人手不夠,別的單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我們這裏是一個蘿卜兩個坑。你怎麽能說不上班就不上班呢?總要有個理由吧。

我對領導說:你想聽實話?

領導說:當然。

我就將我見到小鬼的事講了。領導臉上黑得發紫,他認為我在羞辱他。

領導說:我一直在和一哥力薦,讓你做主編,你這樣讓我很失望。

我冷笑:胡蘿卜加大棒,過去可能對我管用,現在不好使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

領導說:端午,你驕傲了。別看你得了一些獎,以為自己就真是大作家了,我告訴你,狗屁,你們這一代人,寫的都是狗屁,沒有任何價值。

我說: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反正我對你實話實說了,你說我是什麽就是什麽吧。

離開單位的那一瞬間,我有了一種逃出牢籠重獲新生的感覺,就像三十年前,我逃離農村的那個清晨一樣。不同的是,三十年前,當我背著一個蛇皮袋,袋子裏裝著被子和衣服,在清晨的雞叫和狗咬聲中離開生養我的故鄉時,我對未來充滿希望,而三十年後的今天,我沒有了未來,隻有單純的逃出牢籠的感覺。這種感覺真好,我想我得找個人好好慶祝一下。我想給夏天打電話,拿出手機,想了想,隻是給她發了一條短信:想你。然後,我給前妻劉梅打了電話,有些話我要對她講,有些後事我要交待一下。在這城裏,我舉目無親,她是我的親人。何況,我們還有兒子。電話通了,一直沒人接。我又打了一次,這次終於有人接了。接電話的是劉梅現在的丈夫。他很警惕地問我有什麽事,我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對劉梅說,請劉梅聽電話。他不情願地叫了一聲劉梅,然後我在電話裏聽見劉梅說話的聲音,我聽見劉梅在問是誰的電話,她的丈夫說是端午。劉梅接過電話,問我有什麽事。我說你晚上有空沒有,我想請你吃飯。

劉梅說:有什麽事在電話裏說。

我說:電話裏說不清。

劉梅說:我晚上沒時間。

我說: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希望你能來。

劉梅說:出什麽事了?

聽她語氣中的擔憂,我知道,她還是牽掛著我的。我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約好了地方,是離她家很近的一家餐廳。大約過了半小時,劉梅來了。我讓她點菜,她說不吃飯,有什麽事,談完就走。

我說:那,好吧。他把你管得很死麽?

劉梅說:他這人就這樣,總是覺得你來找我就是想和我複婚。

我問劉梅:你,過得好嗎?

劉梅苦笑了一下,說:就那樣,什麽好不好的。

我說:對不起。

劉梅說:沒什麽對不起的。你有什麽事?看你的氣色很不好,是病了麽?還是失眠?

我說:老樣子。

劉梅說:你找我,有什麽事麽?

我說:也沒什麽,就是來和你告個別。往後的日子,你自己多保重,遇到什麽事,都得靠你自己了。

劉梅冷笑道:這些年我也沒靠你,不靠自己還能靠誰?

我拿出一張卡,裏麵有十萬塊錢。我說,這個,是給兒子的,密碼你知道的。不多,我們離婚時,我是淨身出戶的,這幾年,就存了這麽點錢,給了父母十萬,給兒子十萬。

劉梅說:你這是怎麽了?

我說:沒什麽。

劉梅說:你到底遇到什麽事了?你不說,我不會要你的錢。

我想對劉梅說我看到了鬼的事,但我知道,這樣的話她也不會相信。於是我說我活不了多久了。

劉梅說:什麽病?

我說:絕症。

劉梅愣了一下,眼淚出來了。又說:什麽病?

我說:癌症,晚期,擴散了,沒得救,醫生說,還有半年。

劉梅說:哪家醫院看的?

我說:省院。

劉梅說:明天換家醫院去看,也許是誤診。

我騙她說:這是第三家醫院的診斷結果了。

劉梅說:那我更加不能拿這錢。

我說:錢對我來說,沒有用了。改天,我去看看兒子。你可以走了,對不起,我沒有信守自己的承諾,我背叛了你。

劉梅捂著臉:無聲流淚。

我叫了一聲服務員,點菜。我問劉梅要不要留下來,陪我吃最後一頓飯。劉梅還在哭,我點了一葷一素兩個菜,還要了一瓶啤酒。菜上來時,劉梅沒哭了。我還怕她會吃不下飯的,沒想到,她吃了很多菜,還吃了兩大碗飯。吃完飯,她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說: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也就那麽回事。你現在也結婚了,兒子也大了,我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