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子建還鄉 -1

聽了老人的話,孝兒突然就覺得很悲傷,他想哭。他也不清楚他為什麽想哭,是為母親,還是為了自己,或者是為了懷裏的鯉魚,或者什麽都不為,他隻是想哭,他覺得自己很勇敢,也覺得自己很委屈。他就哭了起來。他放聲大哭。他一邊哭,一邊往家走。鼻涕出來了,就拐起胳膊糊一下,眼淚在臉上,結成了兩道冰。

身後的雪地上,兩行歪歪斜斜的小腳丫子印,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

2006.11.17日寫畢,想起早逝的母親,大悲。

公元二千零五年冬天,在南方謀生的設計師子建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從溫暖的客車裏出來,子建感覺到冷。風像刀片一樣,直往他臉上割,左一刀右一刀,割得慢條斯理,卻刀刀到肉,幾刀下來,他的耳朵就生痛了起來,臉上有辣辣的感覺。子建不管這些,把碩大的牛仔包朝背上一甩,放大步子往家走。鎮上的燈光消逝時,鄉村的月亮就亮了起來。一輪清冷的月,寂寞地掛在空中。子建抬頭望月。故鄉的月。子建當時想到了嫦娥和她的廣寒宮。

從鎮上到家,有十好幾裏**程。公**在夜色中,泛著清冷的白光,**兩邊,偶爾可見一些瘦小的樹影。再遠一些,左邊是一望無際的稻田,稻子早入了倉,田野裏光光的,顯出幾許荒涼;右邊是湖,湖較從前似乎大了許多,有點無邊無際的意思,水麵回映著月光,月光更加清冷,湖愈發深不可測。鄉村還在昏睡之中,雞不叫狗不咬,隻有被寒霜凍脆的草,在子建的腳下驚恐地喊:“咕吱咕吱,咕吱咕吱。”子建有些害怕,怕湖裏的水猴子突然爬上來,將他一把拖入水中。他知道,這些,不過是煙村人以訛傳訛,拿來嚇人的鬼話,子建還是感覺到了緊張。初中畢業後,子建就離開了煙村,先是在縣裏讀書,後來到省裏讀大學,再到南方謀生,對於鄉村,他多少是有些陌生了。

子建有四年沒有回過家了。主要是沒時間。子建在廣告公司做設計師,廣告公司大抵都是這樣:一個蘿卜一個坑,拔了這個蘿卜,老板就得另找個蘿卜把坑填上。公司不好請假,妻子二鳳是知道的,可是二鳳嘮叨了好幾天,說起來就眼淚流。子建想,也許二鳳的話是有道理的。再去找老板請假。老板問請假為何事。子建想了想,說,嶽父死了,回家奔喪。老板盯著子建,臉上變幻出狐相,問,你有幾個嶽父?子建驀地想起,去年來了同學,想陪他們在深圳玩幾天,請假,也是說嶽父死了來著。這狐精狐精的老板,當真是好記性。子建說,去年說是要死了,結果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又回來了,這一次,當真是死了。老板看子建一臉悲戚,不像是演戲,說,但願這一次是真死了。請到了假,子建一臉喜悅回到家。二鳳說,你怎麽說的,老板就準了。子建實話實說。二鳳拿手在子建的胳膊上重重一擰,說,怎麽不說你爸死了。子建笑著說,我爸不該死,你爸該死。二鳳就開始交代子建,回到家了該怎麽說,又去了超市,大包小包往回拎,直到子建說,別再拎了,再拎就把超市搬回家了。

子建背上這個小山樣的包,就是二鳳的傑作。子建背著二鳳的傑作,走了不到二裏**,就汗流浹背了。他把包放下,把手伸進後背,把濕透了貼在肉上的衣服揭起來,冰涼的風直往裏躥,見縫就鑽,一下子就鑽進了他的肺裏。子建這樣走走停停,遠遠看見了家門。子建的腳步越發地快了。遠遠地,看見前麵的大**上,一個黑糊糊的影,子建疑心是母親,叫了一聲媽。果然是母親。說,是子建麽。狗就叫了起來,狗一叫,雞也跟著湊熱鬧,跟著叫。母親罵狗,死狗,死一邊去,也不認個人就亂汪。一腳,正踢在狗的肚子上。狗汪了一聲,一肚子委屈,躲在屋角,又低聲地汪汪了兩聲,見主人對來人的那個親熱勁,對它的那個凶,大約明白了,來者不是一般的人物,也就心平氣和了。母親罵完了狗,又罵雞,叫什麽叫,一會就殺了你。又去罵父親,說子建回來了,背這麽沉的東西,你也不死起來接一下。子建說,讓爸睡,還早呢。母親說,那……你也去睡,知你要回,床都鋪好了。

子建睡在**,想,我這是真的回家了。就有些困,迷糊中,聽見雞在哀鳴,撲騰,漸漸沒了聲響,聽見母親舀水的聲音,刷鍋的聲音,想,明天還是要去嶽父家。想,嶽父嶽母,都一大把年經了,這是何苦來。想……公元二千零五年的冬天,子建在故鄉夢見了一片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在風中搖曳。在夢中,他還是個孩子,光腳板走在狗尾草中,穿過狗尾草,他看見了一座廟,廟裏有個姑子,姑子穿著灰布的袍子,姑子見了他,衝他笑,姑子的笑聲時遠時近。子建就驚醒了。見子建醒了,母親就開始擺桌子吃飯。子建才知道,這一覺睡到了早上九點。剛坐好,還沒有吃呢,聽見有人在一聲長過一聲地叫父親去打牌。

父親拿著筷子,站到門口答應著,喊,楚胡子,楚胡子,來喝一杯。楚胡子就到了門口,說這麽晚了才吃飯?咦,來客了呢。母親起身,去添了一副碗筷和酒具。楚胡子說他是吃過了的。母親說,吃過了再喝點酒。楚胡子就坐下來了,這才看清所謂的客,原來是子建,驚道,子建什麽時候回的?!胖了,魁梧了。又問子建在外工作怎麽樣,又問子建發財了吧,又問這些年在外麵賺了幾百萬?子建倒抽了一口涼氣,想這楚胡子,說話也不怕風大閃了**,嘴上卻說,楚叔叔還是那麽愛說笑呢,幾百萬,我又不搶銀行,哪裏去掙幾百萬?黑子發財了吧!黑子是楚胡子的兒,和子建是老庚,光屁股玩到大,黑子初中畢業後出去打工,子建大學畢業後,也出去打工,兩人很多年都沒有見過麵了。

楚胡子笑眯眯地說,混得還行吧。父親說,哪裏是還行呀,黑子發大財了,千萬富翁。去年回家,開著小車,蓋了新樓,花了十幾萬。子建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山腳下有一幢紮眼的新樓,看上去頗為壯觀。子建臉上現出自慚形穢的神色。楚胡子說,你聽人瞎吹,哪裏就千萬富翁了。我估摸也就一二百萬吧。他要真有個千把萬,就不是那個排場了。父親說,說的倒是。子建問,黑子在哪裏做呀。楚胡子說,黑子也在深圳呀。對了,他上次回家還問起你呢。

子建的臉上有了些許的喜色,但那喜色轉瞬又被失落所替代。子建又問了一句,黑子是開廠了麽。父親接過了話,說,黑子在深圳開了一間……聽說叫什麽……什麽福建城?你說這個黑子也真是的,我們與福建隔了幾千裏,怎麽就叫了福建城。楚胡子說,鬼知道呀,我也這樣問他呢,說是他們都這麽叫。子建想起了,有一次,老板是帶他去過福建城的(深圳有很多福建城,福建城都做相同的生意)。他還想起了,那個福建城的小妹,子建有些興奮……起身給楚胡子倒了一杯酒,又問楚胡子要了黑子的電話。喝了一會兒酒,又說了一會兒話,子建已不勝酒力。借著酒勁睡了半天,下午在家發呆,好在和黃狗管家混熟了,走到哪裏,管家就跟到哪裏。子建閑得無聊,在野地裏瞎轉。管家就成了他最忠實的夥伴。

雲壓得很低,鄉村的天空就矮了。一群寒鴉在天上刮過,中彈一樣,落在收割後的稻田裏。稻田立刻就黑了。風比晚間刮得更急,也更狠,在樹梢上尖叫著、狂歡著、奔跑著、像一群窮凶惡極的莽漢,手中掄著大刀片子,一刀子緊似一刀子,勇往直前,砍向一切擋住它們的東西。湖卻清白得發冷,發硬。水也幹瘦山也枯寒,鄉村冬日的山山水水,很有點鋒芒畢露的意思。

怕是要落雪了。子建想。要是回來能看見一場雪,那也是很美好的事情。

子建在野地裏瞎轉,想找回一些美好的回憶。然而子建眼中的鄉村,多少是與他記憶中的鄉村不符了,他記得的,都是鄉村美好的景致:田野裏鋪滿了紫雲英,楊柳綠得幹濕濃淡,桃也鮮紅李也粉白,鳥鳴山幽,農人在田間忙碌,牛羊在坡上吃草,燕子在銜泥,蜻蜓在點水……走過一座橋,子建覺得,這橋也不真切了,記得這座橋,是要比現在大得多的。橋下一條水渠,確實瘦了好多。又走過一道小山崗,子建驚奇地發現,山岡的後背,居然冒出了一間小廟。廟的周圍,是一片梅子林。穿過梅林,遠遠的就聞到香火的味道。進得廟裏,光線就暗了下來。守在廟裏的,居然是個姑子。姑子穿著灰布的道袍,見了子建,麵無表情。子建覺得這姑子的眉眼很熟,又不好盯著她看。在廟裏小站了一會,就出去了。走到廟門口,轉身回望,那姑子也正在看他。子建和姑子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子建慌忙走了。走遠了,心裏還在亂跳。子建覺得這姑子穿了道袍還很好看,子建覺得自己簡直是有些莫名其妙。

子建回到家時,天就擦黑了。一**上丟了魂似的,一直沒想出來,在什麽地方見過那姑子的。

怕是要下雪了。子建說。子建渴望著一場雪。

是呢,怕是要下雪了。母親也這樣說。

下午我去山後麵的廟裏了。子建說。

母親哦了一聲。父親也沒有說什麽。

我在廟裏看見了一個道姑。我覺得那道姑很眼熟,好像是哪裏見過。

母親沒有接子建的話茬,坐了一會,寒意越發的濃,像有老鼠在咬腳,子建打熱水泡了腳,就鑽進被窩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