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透明的魚 -2
煙村的孩子大人都喜歡捉魚。說誰像個魚鷂子一樣,絕對是煙村人對於捕魚能力的最高誇獎。孝兒渴望得到這樣的誇獎。然而,這天真是太冷了。
父親泡完了腳,孝兒就去端了洗腳水,潑在了屋外麵的黑暗中。母親卻倒好了水,給孝兒洗臉,洗手,洗腳。一盆水都洗變了顏色。母親說:你看你的臉上,起了殼子了,你看你這爪子,像烏龜爪子一樣,喲---,這腳都凍成胡蘿卜了。痛不痛?母親手上的動作就輕柔了起來。
不痛,癢。孝兒說。
父親說,在水裏加點鹽,用鹽水泡一泡就好了。
年年凍腳,哪裏是鹽水一泡就能好的?話是這樣說,母親還是去抓了一把鹽,放在了水裏,給孝兒泡腳。孝兒的腳在母親的手裏,像兩條滑溜的魚。孝兒覺得這樣是一種享受,母親也覺得,給孝兒洗腳是一種享受。洗完了腳,母親又抱出被子,在餘火上方烘熱了,放在**。孝兒鑽進了熱烘烘的被窩,閉上眼,一會兒就入夢了。孝兒夢見了下雪,好大的雪。雪落在他的身上。孝兒還夢見,大雪把房梁壓倒了。孝兒還夢見了浹子,浹子裏的水抽幹了,好多的魚,魚們在空中飛,魚們都是透明的。他也變成了一條魚……孝兒還夢見了許多的事。這一晚的夢真多呀!醒過來,卻忘得差不多了。
外麵真的是下雪了。下了一夜的雪,足有半尺厚。窗外明晃晃的。孝兒鑽出被窩,趴在窗口看外麵的雪,雪壓在了竹子上,竹子都彎下了腰。孝兒高興地尖叫了起來。母親就跑了過來,說,我的憨兒,可莫凍壞了你呀。把孝兒塞進了被窩裏。孝兒說要起床,母親就把烘熱的棉襖棉褲給孝兒抱了過來。
你自己穿,**歲了,還不會自己穿衣服。母親嗔怪他。
孝兒就自己穿衣服。然後跑到門口,對著雪撒了一泡熱氣騰騰的尿。雪地上留下了一排深深淺淺的窩。孝兒的心裏,惦記著浹子裏的魚。這樣的天,大約是沒有人去撿魚了,馬牙子把魚一撿完,再把水放回來,等了十多天的希望就要落空了。孝兒吃早飯都沒了心思。母親說,今天你可別再跑出去野了。孝兒突然想起了昨夜的夢。他把夢對父母親說了。父親沉默了起來。
煙村人相信,夢是可以預兆禍福的。比如夢見失火、漲水或者棺材,煙村人都認為那是吉祥的征兆;夢見撿錢,煙村人會認為那是要破財的;夢見綠色的東西,那是有親戚要來;可是孝兒的這個夢,在煙村人的解夢裏,是大凶大惡之兆。夢見雪,是要戴孝,夢見屋倒,家裏的頂梁柱要出事。因此上,孝兒說完了這個夢,父親就沉默了。母親說,做了夢,清早起來一說就破了,夢說破了就好了,就沒事了。
母親嘴裏這樣說,這一天,卻是憂心忡忡,把孝兒管得嚴嚴的,不讓他跑出去,母親怕這個夢靈驗在孝兒的身上。母親又去孝兒叔叔家看了公公婆婆,公公婆婆身子也硬朗。從公公婆婆家回來,孝兒早溜了出去,和其他的幾個野小子,跑到水浹子邊看魚了。水浹子邊的雪比村子裏的要大、要厚。濕地一片銀妝,中間有些黑亮的地方,那是水窪,這裏一個,那裏一個。天地間遼闊無邊,可以一眼望到長江,望到長江的對岸,望到江中一隻大船經過,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汽笛。江那邊是什麽呢?孝兒還沒有去過江那邊。那裏於他來說,是一個神奇的世界。
似乎要說一說浹子,浹子是煙村人對濕地水域的稱謂。在江邊上,是有著密布的葦子,葦子中間,是一片一片的水域,到了夏季,長江漲水,這片水域就全沒在了水中,隻有一些葦子的尖露在水麵上。江裏的魚們,把這裏當成了樂園,這裏有著靜靜的回流,有著豐茂的水草,有著吃不盡的蟲子。到了七月,漲起的江水漸漸退去。這裏一片水,那裏一個坑,這就是煙村人所說的水浹子。
水浹子裏的魚極多,煙村的孩子們,平時在浹子裏,光了身子跳下去就能摸到魚。然而浹子不是誰都可以下去摸魚的,浹子的所屬權歸了蘆葦站,水退了,蘆葦站就有人在護著這浹子裏的魚,不讓煙村的農人們去偷捕。到了臘月,魚價錢起來了,架幾台抽水機,沒有白天黑夜的抽,把浹子的水抽幹了,魚們就都堆在了水裏亂成一團,那可真是堆在水裏的!那些抽水的白天黑夜,煙村的人,早就在盯著了,天天關注著浹子裏水的深淺。煙村人的意識裏,這裏的魚,既然不是投放的魚苗,是長江的大浪打來的,自然是人人都有份的了,每到這時,浹子邊就圍了成百上千的人,等著水一抽幹,等著承包浹子的人撿走了一部分的大魚,不知是誰大叫了一聲,岸上的人就一哄而下:罩,撩,摸,趕,什麽招都使了出來,什麽工具都派上了用場。於是一年的臘魚都在這裏了;於是次日,周邊的幾個鎮上,魚價要大跌。
然而,卻下雪了。半尺厚的雪。婦人們是不會出門撿魚了,老人們都縮在了火塘邊,孩子們都被大人鎖在了家裏了。孝兒到了浹子邊時,浹子邊冷冷清清,隻有三五群青壯的漢子腋下夾著蛇皮袋和撩(一種捕魚的工具,鐵製,狀如大梳),縮在浹子邊的背風處,守著浹子裏的魚。而浹子裏的水,似乎還有半米來深。孝兒和夥伴們觀望了一陣,就轉回了家。母親這一次是生氣了,狠狠地罵了孝兒,恨聲說,如果再跑到浹子邊去,就打斷他的腿。這麽冷的天,你想死呀。母親說出了一個死字,馬上捂住了嘴。
孝兒沒有事,父親沒有事,公公婆婆也沒有事。一天過去了。母親鬆了一口氣。這天晚上,母親開始發燒,冷一陣熱一陣的。孝兒在迷糊中,聽見了家裏有人說話的聲音,父親請來了醫生,給母親打上了吊針。孝兒迷糊之中,又睡了過去。第二天,孝兒才知道,母親真是病了,病得不輕。母親的嘴唇上浮著一層幹枯的皮,母親的眼裏,沒有了往日的光彩。父親在做飯,然而麵對父親做好的飯食,母親一點胃口也沒有。母親隻是拉著孝兒的手,說這下子好了,這個夢不是應驗在你們身上的,我就放心了。父親安慰著母親,說,哪裏就那麽嚴重了,下午讓張醫生再來打一針就好了。母親的臉上泛起一個疲憊的笑,說她自己的身體她自己知道的。母親說她很累,想困一會兒,她握著孝兒的手,就睡了過去。
孝兒看母親睡著了,他又想到了浹子裏的魚。他想去捉魚,他想,要是能像故事裏講的那個小孩子一樣,捉到兩條鯉魚,給母親煮一鼎鍋魚湯,母親喝了魚湯,病就會好了。孝兒於是把手從母親的手中輕輕抽了出來,他溜出了家門,踩著咕吱咕吱的雪,就朝浹子裏跑去。他一**上跑,跑得肺裏有些疼,也沒有覺得累。翻過一道堤,北風猛地直往嘴裏灌。雪是停了,風中卻卷起了雪沫,打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尖銳。
呀!浹子裏的水真的幹了,一些大人在水裏撿魚。孝兒把鞋藏在了草窩裏,赤著腳就往浹子裏跑。赤腳踩在雪上,雪地開始像刀鋒一樣快,孝兒像踩在刀口上一樣,將腳趾緊緊抓在了一起,一跳一跳的。不過很快,他的腳就適應了這冷。他像一匹小馬駒一樣跳進了浹子裏。大人們突然發現了他。
說:狗日的,你不要命了啊,這麽凍的天。
他像沒有聽見的一樣。他的眼裏隻有魚。
說:上去上去,不上去拿稀泥巴糊你。
他像沒有聽見的一樣。他的心裏隻有魚。
孝兒向一條大魚撲了過去,他抱住了魚,那條魚最少有四五斤重,魚的力真大呀,一下子掙脫了,箭一樣的射出老遠。孝兒被帶得趴在了水裏,一身的泥,一身的水。像個泥人。
你想死呀,會凍死你的。大人罵他。並朝他走了過來,他就嚇得往岸邊撤。大人看他撤了,又低頭繼續拾魚,魚們在大人們的手上擺動著,在水桶裏撲騰著。孝兒羨慕得要死。他有些恨自己沒有力氣,恨自己膽子太小。大人們很快把他給忘了,他又開始朝浹子中間走,他看見了一條大魚,那是一條紅尾巴的鯉魚。鯉魚有一尺多長,最少有二三斤。現在,它陷在了稀泥裏。孝兒朝鯉魚輕輕地靠近,再靠近,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他將兩隻手高高地舉了起來,對準了鯉魚的頭,猛地撲了過去,他的手死死地掐住了鯉魚,鯉魚在他的懷裏掙紮,撲騰著,然而這一次,他不會再讓魚逃脫了。他抱緊了鯉魚的身子,魚掙紮了一會兒,終於安靜了下來。他開始往岸邊撤。大人看見他抓了一條大鯉魚,就追了過來,他在逃向岸邊時,又倒在水中了,然而魚還在懷裏,他沒有鬆手。
他終於逃上了岸。
他朝堤岸上跑去。
身後飛過來了兩團稀泥,沒有打中他。他跑到了堤上,可是他找不到他的鞋了,到處是相同的草窩,到處是厚厚的積雪,遍地銀妝。風在堤上跑,帶著一陣陣的雪沫,堤頂上就顯得格外的光溜。孝兒想,算了,不要鞋了。他抱著那條大鯉魚往回跑,手凍僵了,鯉魚從手裏掉了下來,在雪地上撲騰著。他去抓魚,手卻不聽使喚了,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將鯉魚重新摟在了懷裏。鯉魚好大,紅紅的尾巴。鯉魚好美,鯉魚的嘴邊有幾根胡子。孝兒一**朝家跑去。在回家的**上,他遇見了好幾個人,每個人看見一身泥一身水的他,都發出了驚歎。他們誇他的魚大,誇他能幹。這讓孝兒覺得很是自豪。可是,他遇見了一個老人,老人說,這伢子,這麽凍的天,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