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透明的魚 -1

吹過第三遍的枯北風,煙村就失去了春夏的顏色,差不多的綠都收斂起來,冬青、刺樹、杉樹、竹,在冬日裏,就益發搶眼,綠得深沉厚重,像老者經曆了滄桑世道的眼神。柑子樹上,結滿了黃澄澄的柑子,經了霜,經了雪,想吃就去摘,吃不完的,就掉下來爛在地下,煙村人也懶得摘了去換錢,也換不到什麽錢,柑子太酸,除了煙村人,外地人吃不慣,吃一個,牙就倒了。

綠失去了,湖卻一日日白亮起來,那種亮卻並不耀眼,也不張揚,光亮也收斂了鋒芒,亮得含蓄,亮得平和——冬季是個不事張揚的老人。

春種夏長秋收冬藏,這是農人一年的生活,而大自然,也遵循著這樣的道理,“嘩”地一下,像張開了一柄花紙傘,張開一個綠亮如潑的煙村,再“嘩”地一下,又收了起來,收得幹幹淨淨,收得渾然天成。不單是收起了顏色,也收起了聲音,於是,冬天一到,煙村就安靜了下來。人的心,也跟著沉靜下來。有什麽計劃,打算,都等明年開春再說吧,一年之計在於春,而冬天,是享受的季節。

煙村的人,並不像中國其他地方的農人,有著勤勞的本分,有著閑不住的熱情,煙村人也勤勞,但把日子過得精致安妥,過得悠閑從容,無論是富貴人家,還是貧寒人家,一到冬天,要麽袖著雙手,要麽背著雙手,這裏轉轉,那兒走走,擺出了一副幹部模樣,一副自足自得,一副悠然怡然。煙村人若是會吟詩,當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了。然而煙村人用別樣的語言表達著這樣的境界,說:天塌下來有長(音:常)子頂著。說:做得好不如做得巧。這是煙村人的生存哲學,你可以責怪他們有那麽一些隨遇而安,有那麽一些消極懶散。然而煙村人就這樣生活在這片水域上,活了一代又一代,並把這些哲學當作美好的事物傳承。

煙村人也節儉,如果天再冷些,每日就吃兩餐飯。又不幹活,還一天三餐?實在有些說不過去!早上睡懶覺,一覺醒來,已是日高三竿,雞同鴨講,豬哼狗叫。煙村的婦人,將手收在袖子裏,哈著腰,稀溜著嘴,嘴裏哈出霧氣,在菜園裏砍一株白菜,或者薅兩根蘿卜,慢慢悠悠的開始生火做飯了,飯做好,已是中午。吃完飯,到有火的人家,圍在火塘邊,婦人打毛衣,納鞋底,男人不時將手張開,朝著火塘,也不說什麽話,隻是默默向火,靜靜地享受著火的溫度。沒有喧嘩,沒有張揚。偶爾有了會講古的,講一些煙村新近出來的奇聞怪事,講國際國內的形勢,講的都是一些大得可以閃了**的事情,煙村男人沒有雞毛蒜皮的習慣,談那些小事有**份。沒有讀過書的,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如同唱歌,讀過書的老人,一開口會崩一些“孔子問陽貨”“傷人乎?不問馬!”“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文言或者“臥冰求鯉”的典故。晚飯時,天一定是徹底黑嚴實了,燒一塊糍粑,或者在火塘上架一口鼎,將上頓沒吃完的飯菜一鼎煮了,煮出稀爛的燙飯。煙村人吃得慢條斯理,吃得有滋有味。即便多年以後離開了煙村,還會莫名其妙地懷念燙飯的滋味。

閑不住的是孩子。野馬一樣的外麵瘋,也不怕冷,手腳都凍成了冰,鼻子耳朵通紅。大人們看著在外麵瘋的孩子,做出一副不解的樣子,說,真正是想不通,坐在家裏烤火不**麽?這樣說時,拿火剪去搗正在熊熊燃燒的柴,搗出許多的星星吱吱亂飛。孩子們實在凍得不行了,拖著清鼻涕,將手縮在袖筒裏,仿佛拎著一隻死雞,跑回家伸手在火上向向,又野馬一樣的跳了出去。在野外放野火,點著了湖邊土坡上枯黃的狗尾草,火呼啦一下,就蔓延開來,孩子們就跟著火瘋跑。

孝兒也是這樣的野孩子。甚至是野孩子中的野孩子,他的野,沒少讓母親操心,然而他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多的力氣,像一頭小豬,“吭哧吭哧”拱到了這裏,“吭哧吭哧”又鑽到了那裏。他也不累?他好像不知道累!母親在上鞋。看著他,眼裏滿是憐愛,手上的針在頭發裏光了光,將針鼻用力在頂針上頂,穿過了鞋底,拿嘴咬住穿過的針,頭往後使勁,手向前使勁,哧地一聲,索子穿過了鞋底。針又在頭發裏去光了。

母親喊:孝兒,你過來。

孝兒磨磨蹭蹭過來了。母親拿手在孝兒的屁股上拍打,火塘邊揚起一層灰。

來,烘烘手。母親粗糙的手握住了孝兒冰圪塔一樣的手,在火上方烘,邊烘邊搓揉著。說:來試試,緊不緊?用力。

說:緊一點好。三天穿不上的是好鞋。

說:得給你做一雙鐵鞋。

孝兒就埋著頭偷偷笑。孝兒的鞋壞得格外快,一雙千層底的布鞋,大人要穿兩年,其他的伢們要穿一年,他呢,兩個月都穿不到,腳趾頭前就出了雞伢子。

然而,孝兒又要跑。母親不讓,將孝兒摟在了懷裏。像摁住了一隻猴。母親喜歡這個小兒子。爺愛長子,娘疼幺兒 。這話真真是一點也沒有錯。何況大的兒子早讀初中了,住在學校。身邊天天煩著她的是這小兒子。讓她歡喜著的,也是這小兒子。母親說,別跑了,就在屋裏向火。

孝兒說:不呢,我要同馬桂花去玩。

其他的女人就笑。說,孝兒,把馬桂花說給你做媳婦子,麽樣?

孝兒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他最怕大人們提這樣的事。他急了,努力掙脫了母親的懷抱,逃了出去,像一隻掙脫了束縛的貓。身後留下了母親和女人們的笑。

父親照例微閉著眼在火邊烘著身子,這樣的雞毛蒜皮,不是父親關心的事件。然而女人們的話題並未就此結束。母親就笑著對在納鞋底的桂花姆媽說,桂花姆媽,你這個丫頭子真真是個精怪呢,要不長大後給我們家當兒媳婦算了。

桂花姆媽抬起了頭,嘴角裏還留著一些線頭,拿手抹了,臉上帶著得意的笑。一家養女百家求,養了丫頭的尊嚴與榮耀,就全在這裏呢。桂花姆媽笑著說:就怕你們家嫌貧愛富。

母親說:你才嫌貧愛富呢。

還有在向火的婦人就起了哄,說,那趁熱打鐵,把這事就訂下來得了。

母親說:桂花姆媽,你說話算得了數不,你們屋裏的答不答應?

桂花姆媽說:哪個像你,我們家我是一把手,我說了就算。

其他婦人就說:今天是喜日子,孝兒姆媽,你要請客呢。

母親說:請客就請客。殺雞殺鴨你們說。

於是,就有人自告奮勇了去捉雞。

母親說,捉雞公,雞母在下蛋。

看把你嚇得,曉得的。

三個婦人一台戲,這四五個婦人在一起,當真是熱鬧得不行,幾個婦人就這樣自作主張,將兩個娃娃的終身大事給定下來了。還有自告奮勇的,就當起了紅媒。有了這一層的關係,孝兒的母親和馬桂花的母親,就自覺親密了許多,覺得她們不是普通的關係,是兒女親家了。桂花姆媽就說,殺什麽雞,你們這些好吃懶做的死婆娘,割點臘肉下火鍋就是了。

於是,母親就起身去菜園裏砍白菜,拔蘿卜,回來又割了臘肉,就在鼎鍋上下起了火鍋,其他的人都笑著說,今天跟著沾光了。還要喝酒,女人們都能喝酒。這樣的日子,是女人們的世界,孝兒的父親,這時睜開了閉了半天的眼,打著身上的灰,也加入了喝酒的行列。但這日的酒,他不是主角,就退居到了次要的角色上,吃著飯,指點著鍋裏的菜色,說白菜是服臘肉的,蘿卜要配魚吃才好。還要吃魚凍才好。說話的話題,就開始談論起了魚,把被他們訂下了終身的一對娃娃給丟到了一邊。說:

浹子裏的水幹得差不多了,隻怕要起魚了。

馬牙子這一次怕是又要發一筆呢。

今年漲水的時間長,浹子裏的魚多。

去撿魚吧。

這麽冷的天?算了,還是在屋裏向火**。

…… ……

說著話,塘裏的火漸漸小了,鼎裏的菜漸漸沒了,一瓶燒酒也見了底,也沒有再往鼎裏添菜,往火裏添柴。寒意開始往屋裏漫,見縫就鑽。寒從腳底起,果然,仿佛是有小魚在咬腳了,接著魚們鑽進了褲腳裏,冰冰涼的。吃完了酒的女人們,都袖著雙手,鞋底插在懷裏,跺幹淨了身上的灰。說,多謝了,多謝了,吃飽喝足,又一天混過去啦;說,別忘了要謝我這媒人的呀,多的不要,一雙皮鞋就行;說,好冷,要落雪了;說……人都走遠了。煙村的夜,就漆一樣的黑。風在樹梢尖上狂歡,拉出尖厲的調子。誰家的孩子驚了,做母親的站在湖邊的山峁上喊魂,高一聲低一聲,把煙村的夜喊得深沉寂寥,空曠悠遠。

母親就著鼎燒好了熱水,父親一臉的滿足,喊:孝兒,給老子倒水洗腳。

孝兒就找來了腳盆,又找來了毛巾,找來了父親洗腳後穿的鞋。父親泡腳的時候,孝兒望著屋外的黑發呆,他的心在浹子裏,他白天去看了,浹子裏的水快要幹了,起魚就是這兩天的事,千萬可別錯過。孝兒喜歡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