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租屋裏的磨刀聲-4

看得出這是日積月累磨礪出來的結果。磨刀人麵前的磨刀石呈月牙兒狀地彎著,兩端高高翹起形成了一道優美的弧形。對於天右的突然闖入,磨刀人並未表現出我們設想中的驚訝。他仿佛已進入了一種狀態,一種老僧入定,物我兩忘的境界。他的手指修長,有力,這樣的手應該是用來彈鋼琴的。他的眼睛呈現出一種迷幻的色彩。仿佛滿了開滿了狗尾巴草地田野,在風中,幽藍幽藍地狗尾巴草正一波漫過一波。他那麽專心致誌地磨著他的菜刀。根本沒有在乎殺氣騰騰手握藏刀的天右。

霍,霍霍。霍,霍霍。

聲音頓挫,節奏均勻,看不出一絲的慌亂。磨刀人把那鋒利無比雪亮的刀鋒對著燈光,眯著眼看了一會兒,很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才緩緩地轉過頭來。那時才發現不速之客天右。

磨刀人平靜地看了一眼天右。隻一眼,天右便突然覺出了一種恐懼。感覺有一隻手突然地把他的心攥緊。天右感覺自己渾身提不起一絲絲兒勁。舉刀的手像剛剛射過精的**,軟軟地垂了下去。天右說我來找貓。一隻貓。一隻麻貓。一隻大麻貓。該死的貓偷吃了我的菜,還把我的床弄髒了。天右解釋著,聲音低得連自己都快聽不見了。天右突然明白了自己隻不過是一個善良的打工仔。心中無論充滿了什麽樣的仇恨與憤怒,那也隻是一個打工者阿Q似的仇恨與憤怒。長年的麻木與生存的壓力已磨盡了他的銳氣。天右連在這屋裏多呆一分鍾的勇氣也沒有,更別說用手中的刀去砍向那個讓他陷入了困境的磨刀人。其時天右還不明白,真正讓他陷入困境的不是磨刀人,磨刀人之於天右,不過是一個帶有某種隱喻或者象征意味的代指。而其時,天右在緩緩地後退,抓刀的手濕漉漉的。天右緊張地盯著磨刀人,害怕磨刀人突然地一躍而起,刀鋒一閃,砍下他那顆脆弱的頭顱。天右並不想死,活著多好,自己還沒活夠呢。這樣想時,天右的一隻腳已退出了磨刀人的房門。

磨刀人突然站了起來,用力地揮了一下手中的菜刀。磨刀人說你別走了。天右還在往後退,藏刀護在胸前。你別走了。磨刀人又說了一句。說著就逼近了天右。恐懼再一次襲遍天右的全身,天右感覺脊背後冰涼一片。物極必反恐懼到了極點便能生出勇氣,就像現在的天右。天右感覺他有了力量,他握刀的手青筋凸起。當磨刀人再一次逼近一步時,天右一閉眼,揮出了手中的藏刀。仿佛兒時揮手輕輕拍打吃飽後懶得走**的老黃牛。有一股黏稠的東西濺在了天右的臉上。天右睜開眼,聽見磨刀人說了一聲:好。天右又揮出了一刀,磨刀人又說一聲:好。磨刀人說:真的很好。謝謝你,天右。天右這時突然地**了過來,我砍了磨刀人兩刀。天右幾乎絕望地想。可這刀我不是準備來砍老板的麽?現在天右兩刀都砍向了磨刀人,一刀砍在磨刀人的肩上,另一刀,也砍在磨刀人的肩上。磨刀人的胸前已染紅了一片,但磨刀人的神色很鎮定,磨刀人並沒有還手,甚至沒有招架。天右突然明白了,磨刀人是故意讓他砍的。這樣想時天右又感到了一陣無可明狀地恐懼。磨刀人已是臉色蒼白,緩緩地靠牆坐在了地上。天右這時的腦子如水洗一樣的**。天右扔掉了手中的藏刀,去扶坐在牆角的磨刀人。磨刀人突然地伸出血糊糊的手,一把抓住了天右的手。說,天右,謝謝你。天右說:我送你上醫院.。天右說著要去抱磨刀人。磨刀人說:不用了,天右。我是故意讓你砍我的,你讓我從痛苦中解脫了出來,讓我從自我封閉中走了出來,很久以來,我沉入了一個噩夢,夢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驅使著我,冥冥之中總有一個聲音在逼我去殺人,我也想殺那個人,但我不能殺人,我瘋狂地磨刀,進入了一種走火入魔的狀態,是你的這兩刀讓我**了一切,明白了一切。磨刀人這樣說時,雙眼裏秋水樣的純淨、祥和、幽遠。天右仍然一頭霧水。天右說,我送你上醫院,我出醫藥費,我不是真心想殺你的。磨刀人說:沒事的。你聽我說,我要說,如果你真的想幫我,你就做一回我的聽眾。天右不再固執。天右坐了下來,和磨刀人相對而坐。磨刀人說,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磨刀人的故事)故事發生在西部的一個小山村。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一個小學教師。他十七歲開始在村辦小學教書,在教壇上兢兢業業整整耕耘了十一個年頭。按照當地政府的規定,教齡在十年以上的民辦教師是可以轉成公辦教師的。但他沒有能轉正。因為他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那個不該愛的人是村長的女兒。村長的女兒曾是他的學生。初中畢業後,村長的女兒也到小學任教。他們之間的愛情發生發展得行雲流水,但卻在關鍵的時候出了問題。因為村長不允許他的女兒嫁一個窮得丁當響,又比他女兒大十來歲的教書匠。後來,他就失去了教師的職業。他決定要來南方打工。那天,天剛麻麻亮。教師背上簡單的行囊,走到了村口。當他深情地再一次回眸生他養他的故鄉時。他看見了她――村長的女兒。這是一個沒有一點新意的私奔的故事。這種故事大量地充斥在我們的民間故事和唐宋傳奇中,故事的結局當然是才子佳人終成眷屬,一個是八府巡按,一個是誥命夫人。而這個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雙雙來到了南方,然後他們開始了漫長的流浪生涯。東莞,佛山,深圳。他們相濡以沫,從不分離。然而,他們是普通的打工者。他在一家小工廠當員工。她則忙碌在流水線上。是愛情使他們從風風雨雨中走了過來。後來,她懷孕了。一次**。又一次**。他們養不起孩子。他們計劃賺夠了一萬塊然後就結婚。然而那一萬塊還未賺夠。她卻被炒了魷魚。後來,他們的一個老鄉介紹她進了一家酒店做谘客。他們的生活開始發生悄悄的變化。有一天,她哭著對他說,她對不起他。原來她被經理灌醉後,讓別人給睡了。男人憤怒了。男人打了女人一個耳光。然後男人操起了刀,要去酒店裏殺掉那個害他女人的經理。女人抱住他。女人說,你要殺,就殺了我吧。女人又說,客人給了我一筆錢。女人還說,我豁出去了,做一年小姐,掙點錢,然後離開這該死的南方,離開該死的老板廠,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開始我們的新生活。看著跟自己風裏來雨裏去的女人,男人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放下了手中的刀,又柔情地撫著女人說:我不該打你。女人說:別怪我,我也是生活所迫,我實在不想再這樣子流浪下去,我想有個家,有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就這麽簡單平常的一個願望,可這個願望卻那麽的難以實現。女人說,老公,你不會怪我是嗎?男人說,我不怪你。隻是他晚上再也不和女人**了。男人是個懦弱的男人,他也沒有勇氣真的去找那個**他老婆下水的男人算賬。從此以後,女人每天晚上出去做小姐。男人便在家裏焦躁不安。男人快要發瘋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拿起了刀,想去殺人。殺經理,殺老婆,殺那些壓在他老婆身上的男人。甚至殺死自己。他把刀在磨刀石上磨得冷如秋水,但他終於沒有去殺人。他是讀書人,他是理智的。何況他連雞都沒殺過。他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中。每天晚上磨刀。漸漸地,他發覺磨刀是一種境界。每當聽到那霍霍的磨刀聲,他便會進入一種虛擬地空間。在那個空間裏,他的思想縱橫馳騁。他可以砍瓜切菜樣地砍掉他恨的人的頭顱,也可以佛祖般的對他恨的人拈花一笑。再後來,他便不再有任何的思想了,他隻是迷上了磨刀。沒有仇恨,沒有自責,不帶任何感**彩地為磨刀而磨刀。磨刀這個單一的動作,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不停的磨刀可以使他進入一種無物無我的狀態。在磨刀的過程中,他無愛亦無嗔。他們的生活又趨於了平靜。後來,他們新來的鄰居打破了這種狀態。鄰居是一對小情人,每天晚上瘋狂地**。女人誇張的**和床板的吱呀聲如同扔進水中的巨石,在他寧靜孤寂的心中激起了波瀾。每當聽到隔壁的**聲,他便想到他的女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情形,他的心中又升起了仇恨的火焰。他拚命地磨刀,但現在他已不能進入無物無我的境界了,他的心中充滿了浮躁,充滿一種血腥的狂熱。他一次又一次瘋狂地磨刀,他一次又一次徘徊在鄰居的門外,恨不得砍死他們。但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能這樣。他覺得他心中有兩個自我,一個是佛,一個是魔。一會兒,是佛戰勝了魔。一會兒,是魔戰勝了佛。他明白原來每個人都是可以成為佛陀也可以成為魔鬼的,佛和魔是如此的接近啊。糟糕的是近來魔漸漸地占了上風。他知道,一旦佛徹底崩潰他會幹出什麽事情來。那樣的事情是他心愛的女人不願看到的。為了他的女人,男人是不會幹出任何傻事來的。女人說了,今年年底就洗手不幹了,夫妻雙雙把家還。

磨刀人的臉上泛起了一片興奮的**。磨刀人說,這個故事中的教師就是我。後來,你們走了,又來了。再後來,你進來找貓。我突然想讓你砍我幾刀,把我砍死了,一切都解脫了。你真的砍了我。你這兩刀把我砍**了,我知道我該怎樣做了。

天右,謝謝你。磨刀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