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殺人者-1

殺人者逃到耳朵寺的時候,春天也到了耳朵寺。一樹李花,在寺裏開得清冷,開得歡樂。和尚坐在階前看花,聽鳥。和尚老了,自己都忘記了年歲。村子裏的老人,大約也還有知道和尚當年的故事者,茶餘飯後,會當作一樁傳奇來講述。和尚有時也加入聽者的隊伍裏,張開一望無牙的嘴,嗬嗬地笑。村裏的後生問和尚,是這樣子的麽和尚?和尚笑,說,是也不是,不是也是。村裏人更加笑得厲害了。這和尚,說起話來稀奇古怪,繞來繞去了。村裏人說和尚是老了,老糊塗了。和尚說,是老糊塗了。

山門前不遠處,是層層疊疊的水田,這年春天的雨水很好,水田亮晃晃的,鷺鳥靜靜立在水田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脖子突然像靈動的蛇樣射出,射起一條小魚,一抻脖子吞進了肚子裏,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動不動。水田裏,長著肥美的豬耳草、水竹葉。豬耳草和水竹葉皆開紫色花,花色不張揚,不豔俗,安安靜靜,與周邊的**很和諧。田埂上長著高高低低的苜蓿,八哥子菜。幾頭牛靜靜地低頭在田埂上吃草。這是煙村春天尋常的景象,安寧祥和。

殺人者一到煙村,就格外惹人注目。他那疲憊的身形,那一身破舊不堪的衣著,還有那蓬亂的頭發,胡子拉碴的臉……殺人者想討一點吃的。他來到了馬廣田的門口,說老人家,你行行好,給點吃的,我餓。馬廣田老人瞪著他,老人從他的眼裏看到了入骨的寒,老人打了個哆嗦,半天沒有動。殺人者的眼裏生出了恨意。他摸了摸藏在腰後衣襟裏的短刀,咬咬牙,還是將手強行從衣後拿了出來,盯了馬廣田老人一眼,轉身走了。他走得很慢,看得出來,他是餓急了,餓得沒有了走**的力氣。殺人者又走向了馬廣田老人的隔壁,隔壁是馬牙子的家。殺人者又說,行行好,給點吃的,我餓。馬牙子一眼就看出了殺人者是電視裏通緝的逃犯。這些天,電視裏一天播幾遍,說是有一個殺人者可能逃到了本縣,電視裏一遍一遍地播著殺人者的照片。照片上的殺人者眉目清秀,戴一幅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眼前的這個人,與電視裏播出來的,判若兩人。可是這些天,村裏人的神經早已繃得緊緊的了,任何一個外來者,都會被首先懷疑為殺人者。馬牙子冷靜,說你等著,我去拿。轉身進屋,怦地一聲關上了大門。殺人者站在馬牙子的門前,咬著牙,手又伸向了身後,他摸了摸身後的刀。十天前,他用手中的這把刀殺人了。然後他就開始逃。

殺人者再一次放下了手中的刀。他轉身時,看見了一座小廟,這就是耳朵寺了。他看見了坐在廟門口的和尚,於是他朝和尚走了過去。

和尚老了,並不看電視,因此不知道來者是殺人者。沒事的時候,和尚就和村裏的人一起講點古,村裏人忙的時候,他就去蒔弄寺後麵的一小塊菜地。他的菜種得很好,一年四季,果蔬不斷。因此周圍的娃娃們都喜歡到耳朵寺裏來玩。他呢,揪兩條黃瓜,摘一個香瓜,或是拔兩顆良薯,就算是冬天了,他也能從樹上摘兩個柑子什麽的逗娃娃們開心,看著娃娃們高興,他也高興。

如今的耳朵寺很小,寺裏就他一個和尚。當年耳朵寺也曾經風光過,有大雄寶殿,三進的禪院,還有一口大鍾,幾十個僧人。後來僧侶們大多都還俗了,結婚生子,就在村子裏生活著。兩個老一輩的和尚也化了。後來,耳朵寺的房子充了公,成了村裏的學堂,再後來,耳朵寺當四舊給破了,拆得七七八八,隻餘下了一座耳房。那口大鍾,也早化成了鐵水。和尚呢,一直守著這寺。他死了,這寺,大約就不會再存在了。這讓和尚覺得有些可惜。他從師傅手上接來的衣缽,並沒有傳下去。幾十年來,他參禪禮佛,卻也沒有度化過人,他知道自己參了一輩子,終究是落入了小乘,他的心願,是如同師傅一樣,修大乘的佛法,度己還度人。佛度有緣人,和尚還在等,他相信他能等到有緣的人。

和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看見了衣襟襤褸的殺人者。殺人者的臉上寫滿了疲憊。殺人者的手背在身後,眼裏露著凶的光。殺人者想,如果這和尚再不給我吃的,我就殺了他。

和尚見了殺人者,站了起來。他一眼就看出來者不是本地人。

殺人者冷冷地說,我餓,弄點吃的。

和尚說,你跟我來。

和尚很快給殺人者弄出了吃的飯菜,雖都是素食,殺人者卻吃得狼吞虎咽,風卷殘雲。

吃畢,殺人者想再上**,耳朵寺的背後就是山。他想進入了山中就安全了。可是和尚卻問他,小師傅,你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看樣子,你是走了很遠的**。

殺人者一驚,以為和尚認出了他來。手又伸向了背後。

和尚說,小師傅不想說,那是我多嘴,我也不多問了。

殺人者淒然一笑,說,師傅,您是出家的人,問您一件事。

和尚微笑,說,你講。

殺人者說,苦海無邊,回頭有岸嗎?

和尚說,眼前是岸,何必回頭。

殺人者想再問些什麽,卻聽見了一些風吹草動。殺人者說,謝謝你的飯菜了師傅,我要走了。殺人者知道,剛才村裏的人是認出他來了,他不能再在此久留,夜長夢多。他得走。和尚的話,他並未有懂得。回頭是岸,如果不回頭也是岸。殺人者現在沒有去細想這些,他隻想逃。逃得到哪裏去呢,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不管,逃得一天算一天。十天前,他殺人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可是他還年輕,他還沒有結婚,他不想死。他想,世界如此之大,總有他容身之處,天網恢恢,也不乏漏網之魚。

殺人者打算從耳朵寺的後背出去。走的時候,他聽見和尚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和尚說,後麵沒**。前麵也沒有**。**在你的心裏。

殺人者立住了。亮出了手中的刀,手中的刀在顫抖。他聽到了門外的人聲。知道自己現在已無**可走。他想大不了魚死網破,劫了和尚作個人質。

和尚微笑著。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殺人者說,刀放不下。我不殺人,人就殺我。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和尚說,你跟我來。

和尚把搬開了一口水缸,下麵現出了一個洞。和尚說,進去吧。

殺人者疑惑地看著和尚。手中的刀指向了和尚。和尚閉著眼,沒有動。殺人者的手終於死蛇一樣軟下來。他躲進了洞裏。

和尚回到堂屋,打坐。不一會,村民馬牙子就來了耳朵寺。

馬牙子問和尚,走啦?

和尚說,什麽走了?

馬牙子說,殺人犯。

和尚說,殺人犯?

馬牙子說,電視裏天天在播,我看得沒錯,就是他。

和尚念了一聲佛號。沒有再說什麽。兩個小時後,來了幾個警察,問了和尚許多問題,和尚都答了。和尚說,殺人者在這裏吃了一頓飯,然後從後門走了。警察告訴和尚,殺人者殺了兩個人,一**在逃。讓和尚小心。和尚問殺人者為何殺人。警察說,一言難盡。不過警察還是略略說了。聽警察一說,和尚的心更堅定了。這殺人者,原本是個極膽小又良善的人。他所殺之人,卻也是該殺的惡人。但是,警察說,誰也想不到,如此老實之人,逼急了,殺人的手段之殘忍,卻另人發指。

警察走了,村民走了。天黑了下來。和尚坐在耳朵寺的門口。

殺人者!

和尚想。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是夜,月明星稀。煙村已入睡。和尚坐在耳房裏,思緒穿過歲月,良久。和尚去移開了水缸,放出了殺人者。殺人者未道一聲謝,便走了。

和尚說,放下屠刀。

和尚想對殺人者講自己的故事。然而殺人者一心逃命,走得倉皇。和尚心裏頓時一空。呆坐月下。良久,聽得聲響。卻見殺人者返回了。和尚心喜。問殺人者因何又回。

殺人者說,回來殺你。

和尚說,我救了你。

殺人者說,你知道我的行蹤。

和尚說,你要殺我,我無話可說。可否在殺我之前,聽我講個故事。

殺人者遲疑了一下,說,你別耍什麽花招。

和尚淡然一笑,緩緩地說了他的故事:

六十年前,那時的和尚,二十郎當歲,上無父母,中無兄弟,下無子女。一個人吃飯,全家不餓。和尚好吃懶做,偷雞摸狗。一村的人,都恨他入骨,卻又不敢得罪他。村裏人的縱容,讓和尚更加肆無忌憚。一日,和尚夜入農家行竊,男主人不在,和尚起了**心,把將那家女子**了。不料那女子並未聲張出來,漸漸的,和尚的膽子益發大了起來,不知壞了周圍幾多良家女子。一次,和尚在入室偷盜時,被人圍住,緊急之中,和尚拔出了刀,殺了人。村裏人發誓要除了他,和尚倉皇出逃,也不知逃了多少**程,來到了耳朵寺。走投無**,才在寺裏出家為僧。初到寺裏,和尚倒還老實,時間一久,和尚就按耐不住了。開始在周邊偷雞摸狗。寺裏僧眾知道了,都勸師傅將他轟走,免得壞了寺裏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