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黑 白-2
小娘子說。當時先生病愈。我要送先生上**。先生說,反正這輩子是沒有功名的了。先生還說,你喜歡我,是不想走了。要在這裏陪我一生一世。
先生說,你這一說,我是記起來了。就是在這梨樹下,當時梨花開得正豔,下著一些細雨。我還吟了兩句詩的,可惜沒有記錄下來。不然到了京師也能換兩個炊餅。
小娘子說,我當時對先生說,你就真的心甘情願,在這裏陪我一生一世?先生說,願意。我說,無論貧窮、疾病、還是榮華富貴你都不變心?先生說,不變心。我又說,如果當今天子詔你呢?先生你當時說,天子呼來不上朝,自雲臣是棋中仙。我又說,如果先生違背了你的諾言呢?我要先生對著蒼天發個誓。先生說,我對著這滿樹梨花發誓。我說,哪有對梨花發誓的。況這梨花之梨與離別之離是諧音的,也不吉利。怕是你我,遲早是有分離的一天。
先生說,於是我說了,如果哪一天我與小娘子分離,棄小娘子而去,我就身首離異不得好死,死後葬生梨樹之下做花肥。先生說到這裏,麵色就變了。
小娘子說,時間過得真快。三年來,你我日日相守,吟詩下棋,這三年,是我一生最快樂的三年。
先生說,這三年來,也是我最快樂的三年。這三年,我不單文章越做越好,連棋藝也是突飛猛進了。
說到棋,小娘子來了興致,說,先生,我們再手談一局如何。
先生說那是最好。
於是在小院的梨花樹下擺開了紋枰。
那兩隻黃鸝,啼囀幾聲。雙雙飛走。
小娘子說,黃鶯自是有情物,雙飛雙宿梨花中。先生,你執黑?執白?
先生說,我執白吧。
小娘子說,你總是讓著我的。到了京師,可還讓別人?
先生說,到那時自然是當仁不讓。
小娘子說,如果你同天子下棋也不讓?
先生說,那是自然要讓的,不過要讓得巧妙罷了。我是最長於此的。
小娘子說,那我就放心了。以先生的棋藝,你以為此去勝算如何?
先生說,當在三甲。
小娘子說,中了三甲又當如何?微微一笑。伸起那如蔥細指,拈起一粒雲子,輕輕放在了星位。
先生沒有回答小娘子中了三甲又當如何。略一思索,也在星位落子。
三年來,兩人手談,已是N的X次方次了,對於對方的棋風,自是了如指掌。先生棋風淩厲,招招致命,追求的是最後的勝負。小娘子棋風淡泊,溫宛平和,追求行棋的美感。三年前,先生初來時,與小娘子下棋,總是敗多勝少。到第二年,先生已能和小娘子平分秋色。而到今年,先生卻是穩操勝算,偶爾小娘子也能贏了先生,卻是先生在故意相讓。
小娘子繼續在小目落子。是星小目的開局。擺明了要取實地。這與小娘子平日有所不同。這讓先生有些吃不準了。猶豫了一會,先生便在另一側星位上落一子,以二連星對小娘子的星小目。
小娘子“掛”,先行挑起了戰征。先生沉穩應戰,下得倒沒有什麽大的變化。先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故而落子極快。小娘子是心有千千結,落子便更多隨意了。棋至中盤,天空卻下起了紛紛細雨。
小娘子說,先生以為現在形勢如何。
先生笑著說,從棋麵上來看,小娘子你占有了實地,可中間一條大龍已落入我的口袋之中。活出的希望渺茫。
小娘子說,如果我先開劫爭,又當如何。
先生說,劫爭如勝,小娘子當然是大勝的局麵。不過,小娘子的劫材似乎不夠。
小娘子說,人說世事如棋,又說在劫難逃,棋是最不可料的。你看是白子勝,我看卻是先生已落了敗相。
先生說,如此倒要請教。
小娘子說,這局棋我們暫且下到這裏,等你從京師回來,我們再下如何,我有些倦了,不如弄些酒來,我們先吃幾杯。
先生卻有了點心神不定,他在想著小娘子的話,中了三甲又當如何。中了三甲,當然是緊好的,天子定當要召見了。弄得好,還可以混個棋院的院長當當,最不濟也是個院士。陪天子下棋,可是經常的事了。隻要讓天子高興了,還有什麽樣的功名富貴不是指日可待?想到這裏,先生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隻說這三年在這裏,是白隱居了一場,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當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高夫子呀高夫子,你不就是寫詩混了個小官嗎?現今天子不喜歡寫詩的了,你還得意什麽呢?到那時,你到我府上來,哼哼,我得好好羞辱你一番。
小娘子說,先生想到什麽高興事了?
先生一愣,說,沒有……對著梨花,兩人對酌,當真妙極。
於是擺上了酒菜。酒是小娘子采山間百花釀就。菜是小娘子親手烹製的。蘆筍清炒,鱸魚清蒸,蓴菜做湯,還有幾碟泡菜。都是綠色食品,沒有汙染。小娘子說,先生此去京師,博得富貴功名,自然是天天美味珍饈。不過聽說那京師的豬肉都是吃了添加劑的,那魚也是在汙水裏養大的,酒也是用食用酒精勾兌而成的,這樣的綠色食品,隻怕再難吃到了。
先生說,我這一走,什麽都舍得下,最舍不下的,便是小娘子這一手易牙之術。
小娘子說,就隻有這點雕蟲小技讓先生留戀的麽?
先生說,……那個。這個。當然最舍不得的是小娘子你這個人了。
小娘子說,我聽人說,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這話是真的麽?
先生不語。想,人又不是動物,是隻吃就能滿足的麽?
小娘子說,可是男人的胃口都是那麽大,怎麽抓得住。
小娘子一杯一杯就下了肚。那百花釀就的花酒,將小娘子的臉染就得如同百花一樣嬌豔。
先生說,小娘子,你是醉了,我扶你去休息。
小娘子說,先生,我是故意求得一醉。趁著我醉時還沒有改變主意,你快快地走吧。待我一醉醒來,也許你就又回到了我身邊了。
先生說,小娘子你醉成這樣,我又如何能走得開。
小娘子說,先生,如果你愛我,你就在這時快走。我是不敢在醒時麵對你的離去呀。
先生還是有點為難。又開始這個那個。
小娘子說,你再不快走,不怕我酒醒過來,你就再走不成了?
小娘子這一說,先生就不再堅持了。先生是知道小娘子的為人的,看是溫柔如水,性子卻是執拗得緊,當真她一覺醒來,不讓走了,到時又得費一些周折。先生長歎一聲,說,小娘子,那我就走了。我對著梨花發誓……小娘子打斷了先生的話,說,先生你慢發誓。
先生說,這誓我還是要發的,我此去京師,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定當回來接小娘子。
小娘子,已是醉眼迷離。說,先生果是有情,記得小娘子,記得我們有約,還有一局棋沒有下完。我小娘子也不指望你三月回來,我等你三年,三年你不回來,我就要嫁人的。
先生對小娘子深深一揖。背上了包袱,打了一柄油紙傘,一頭紮進了細雨之中,頭也不回,匆匆去了。
小娘子長歎一聲,想,先生終是走了,又想,該走的是遲早要走的。小娘子抬眼看了那一樹梨花。輕風過處,瓣瓣梨花如雨。那兩隻黃鶯兒,不知何時又飛了回來,在樹間鳴囀。小娘子看得呆了。心裏也有些惱,抓了顆棋子,朝那黃鶯兒擲去。那黃鶯兒似乎故意和小娘子作對,衝著小娘子,更加賣弄地鳴唱。
小娘子有些懊惱,後悔不該放了先生走。怕這先生真的是一走就不複返了。可是她見著先生一天到晚長籲短歎,並不開心,也就心軟了。原以為她故作高姿態,能打動先生,讓先生回心轉意的,沒想到先生還是執意要去。小娘子呆坐著看那未下完的殘棋。先生的棋力,這兩年來並沒有多大的長進,隻是小娘子為了哄他開心,故意讓著他的罷了,小娘子讓棋做得極妙,以至於先生一直以為自己真的是棋力大增。想到此處,小娘子又笑了。她這一招叫著欲擒故縱。要想得到,必先要舍棄,有所舍方能有所得。先生此去京師,輸了棋,是自然會回來陪著自己的。
小娘子凝神看著棋盤上的黑白子,黑白子交錯在一起,層層包圍。看上去,先生的白棋占了上風,卻不知,其實他已落敗。小娘子有點為自己而得意了。微風過處,幾瓣梨花落在棋盤上,小娘子突地想起了多年以前,有個李先生,在這裏喝了個大醉,酒後寫了一首詩:兩人對酌梨花開,一杯一杯又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有情明日抱琴來。
有情明日抱琴來。小娘子想,明日,這個明日會是哪一天呢?
小娘子在這裏等了一個又一個明日。
梨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開了再謝,謝了再開。小娘子就這麽一直守著一局殘棋等了三年。先生還是沒有來。小娘子卻聽到了一些消息,說是三年前的圍棋科,有位先生力挫群雄,進入最後的決賽,對手的棋藝自然也是高深莫測。先生最後以一目的優勢勝出。正當他在為最終奪魁高興時,卻被砍了頭。他至死也不知道,最後和他對局的人,乃是當今天子。
又是一年的梨花開時,南山裏來了一個少年,少年是來踏春的,踏春的少年無意間走進了小娘子的小院,他看見了這小院裏的殘棋,沉思了一會,拾起白子,輕輕落下。然後飄然而去。小娘子回來,發現有人落了一粒白子,而此子一落,黑子頓成敗局。小娘子頹然不起。喃喃道:先生,是你回來了麽?我知道的,是你回來赴你我的約會了。
小娘子將那黑白子收好,埋在了梨花下。想,我該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