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電影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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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來,老院工像一個噩夢一樣,存在於三十一區。

三十一區的孩子在從小開始,就接受了這樣的恐嚇:你再哭?再哭讓老院工把你捉去。生活在北方的孩子,也聽過類似於這樣的威脅,不過原話是“再哭讓狼巴子把你叼走。”父母親當然不會讓孩子給狼巴子叼走,同樣,父母親也絕不會讓他們的孩子接近老院工。就像北方的孩子聽到狼巴子就不敢哭了一樣,三十一區的孩子聽到了老院工的名字,就會嚇得不敢吱聲,將頭蒙在被子裏,大氣都不敢出。

三十一區上年紀的人,會在某個陰雨綿綿地黃昏,坐在門洞口,望著屋簷上掛著的珠串一樣的雨水,他們眼裏飄浮的回憶如同陰雨天一樣壓抑,這時他們會回憶起老院工的若幹往事:

在記憶中,老院工牽著一匹像牛一樣高大的黑狗在楚州人的驚恐裏穿行,老院工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是楚州城最大的旺族馬家的守門人的兒子。少年老院工當時的工作,就是幫助馬家養狗。老院工的惡名和馬家的惡狗一樣,在當時的楚州城聲名遠播。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馬家像腐朽的老樹一樣飄盡最後一片葉子,然後在三十一區轟然倒下,老院工也就像一隻收起了爪子的惡犬,開始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老院工的洗耳恭聽洗心革麵,讓他逃過一劫,像一株生在陰溝裏的小草一樣,力圖在人們的視線裏消失。

後來的時光,當老院工坐在電影院門口的陰影裏,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三十一區街上來來往往的小孩時,他也會回憶起曾經有過的風光無限,然而這一切都已是舊夢如煙,老院工發現他抓不住一絲昔日風光的影子,所有的回憶都像沙一樣從指縫裏漏走,他抓到的隻是一個特務的惡名:

當時的情況大概是這樣子的,楚州城下了一道命令,每一個區都要挖出一名特務。三十一區也有一個名額。可是三十一區的人都沒有見過特務,也不知道特務長得什麽樣子,他們也無法從眾人裏選出一個特務。按照從電影裏麵得來的經驗,特務的人緣都很好,對老人孩子都好。特務都有過一些與眾不同的過去,他們總是渴望抹去過去。老院工給馬家養過狗,這就具備了成為一個特務的基礎,另外,一個曾經很凶惡的人,後來忽然變得見了誰都打招呼,甚至於連小孩子也拉攏,老院工的行為符合三十一區人關於一個特務的想象,於是老院工作為三十一區的特務走到了台前。

老院工這個狡猾的特務終於被挖了出來,他的精心偽裝逃不過三十一區人民的火眼金睛。

後來,當三十一區的人們在陰雨天回憶起這些往事時,會對三十一區的孩子們這樣說。於是他們的眼裏露出了三十一區人少有的自豪與滿足。

老院工被戴上高高的帽子在三十一區遊街的時候,身後跟了一大群人。他們將一切可以抓到手的髒東西扔在了老院工的頭上。老院工的臉色在那一刻變成了死灰色,像一團臭不可聞的狗屎。老院工在楚州監獄裏遇到了另外一個女特務。這個女特務就是他後來的妻子。

女特務是一個戲子。從前馬家興旺的時候,家裏經常唱堂會。那個女戲子就是當時楚州城最走紅的戲班子裏的當紅花旦。當年還年少的老院工,雖說和戲子並沒有說過話,可是他知道戲子,他少年的夢裏曾無數次出現過戲子,有戲子出現的夢裏,那一種戰栗讓他感到深深的恐懼但又充滿了渴望。當時的老院工做夢也沒有想到,多年以後,他真的擁抱著戲子睡在了一個被窩裏。

後來,老院工坐在電影院門前的陰影裏,他的眼裏飄動著瘋狂的陰鬱:

戲子無情,婊子無義。

老院工的回憶因此再一次蒙上了不平的影子。戲子丟下了兩個女兒,不知所終。

老院工在戲子離開之後,變得鬱鬱寡歡,他整天像一條陰鬱的蛇一樣,伏在三十一區的陰影裏,他的內心流動著冰涼的血和陰毒的汁液。這時他成了電影院的院工。他變得很少說話。他的兩個女兒,成了他心情不好時的出氣筒。那時的三十一區,經常會飄**著他的兩個女兒的哭聲。他的兩個女兒,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他開始變得愛喝酒,沒有錢打酒了,他就開始打罵他的兩個女兒。這時他的兩個女兒,大女兒已長到了十二歲,小女兒已八歲,老院工讓兩個女兒從學校回了家。她們倆在老院工的命令下,在夜晚摸進別人的家,開始了偷盜生涯。

從此,人們很少能看到老院工的女兒,隻有在一些陰雨綿綿的下午,老院工有時偶爾會帶著兩個女兒走出家門。他的兩個女兒各頂著一頂模樣古怪的鬥篷,跟在老院工的身後,人們看不見她倆的表情,隻看得見兩團陰雲隨著老院工在飄動。她們兩個一聲不吭,像兩個沒有生命的木偶。兩個原本鮮活的生命,在三十一區凋謝,像大雨過後,吃飽了水而從樹上落下的泡桐花,散發著一種古怪的味道。兩個女兒跟著老院工走過三十一區的小巷時,身後總會跟隨著一些神情各異的眼睛。

老院工的大女兒十六歲的那一年,三十一區來了一個灰衣女人,這個女人操一口外地口音,本地人沒有幾個能聽得懂她的話。灰衣女人是什麽時候來到三十一區的,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離開的,也沒有人知道。灰衣女人像一隻飛鳥的影子劃過三十一區。

衛五婆子的孫子,那個聰明活潑人見人愛的孩子,於是莫明的失蹤。衛五婆子的孫子丟失之後,他的兒子小古曾經懷疑過兒子的失蹤與灰衣女人有關,而灰衣女人曾經進入過老院工的家。可是小古拿不出證據。他想要到老院工的家中去調查,衛五婆子對兒子的想法大為光火,可是小古一定要去調查,小古說,他兒子的失蹤一定與這個老特務有關。

衛五婆子說:要不我去摸一下底。

這樣也行,小古說。如果是這個老東西,我不會放過他的。

衛五婆子在夜色的掩映下進入了老院工的家。她和老院工如何交談不得而知。衛五婆子回來之後告訴她的兒子小古,小古錯怪了老院工,因為老院工的大女兒也失蹤了。

幾個月之後,灰衣女人的影子再一次像一隻碩大的飛鳥一樣劃過三十一區,她的出現並未引起三十一區人足夠的重視。這一次,老院工的小女兒也失蹤了。陰雨的天氣,三十一區的人再也看不到老院工和他的女兒們戴著古怪的鬥篷漂浮在三十一區。老院工天天帶著一身的酒氣坐在電影院的門口,他也暫時告別了四處賒酒的日子。這時的電影院,每天上映的隻是一部相同的無聲電影。老院工在不醉酒的時候,開始手持一朵雪白的棉花糖,遊走在三十一區的小街上。

三十一區的人從老院工的棉花糖裏看出了他的不懷好意。

不要吃老院工的棉花糖。大人們反複這樣交代他們的孩子們。

為什麽?孩子們總會這樣反問。

大人們於是不厭其煩地開始對他們的下一代講述老院工的曆史。在大人們的描述中,老院工漸漸由一個特務演變為一個人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