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電影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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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區的電影院,原本是一間年久失修的老會堂。會堂大門的左右,各蹲著一隻缺胳膊少腿的石獅子,獅子張著嘴,嘴裏曾經含著珠子,後來珠子不知所終。老會堂在成為會堂之前,是三十一區曾經的榮耀。當年楚州城還沒有後來的規模,三十一區還沒有淪為楚州的老城區和邊緣地帶。電影院是當時三十一區的旺族馬家的宗祠,後來改成了會堂,再後來變成了電影院。

電影院的喧囂已成為曆史,就像當年會堂的喧嘩已成為曆史,就像當年的馬家宗祠的熱鬧已成為曆史。電影院見證了三十一區的變遷。電影院和三十一區一樣,變得陰暗潮濕,變得不為人知,變得寂寞與孤單。電影院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風雨中漸漸矮了下來,變得老邁不堪,像電影院的老院工那一日日彎下去的腰和日漸渾濁不清的眼。

電影院默默地立在三十一區,在三十一區的清晨與黃昏,在夜與晝,像一個陰險的傳說。電影院因此也變得撲朔迷離。電影院的音響早已因老邁而變成了一個啞巴,隻能上映無聲電影。電影院自從音響壞了之後,就沒有重修過。不是不想修,是電影院的老院工發現,自從電影院的音響壞了之後,來電影院裏看電影的人反倒多了起來。

這就是三十一區。這裏的人喜歡沉默,他們習慣了沉默。他們從來沒有在沉默中爆發過,他們習慣於在沉默中漸漸老去,像一盞燈,慢慢耗到油盡燈枯,然後在某個不為人知的黃昏變成一縷煙,從人們的視線中漸漸散去。

太陽落到了西邊的屋脊之後,三十一區的那些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無所事是的人們,就一個接一個的來到了電影院,他們見了麵,誰也不同誰打招呼。他們像陌生人那樣,麵無表情,靜靜坐在電影院裏,等待電影開始。他們一個個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更不會發出一絲的聲響。他們絕對不會因為電影裏的某個情節而發笑,更不會因為某個情節而尖叫。直到電影結束了,電影院裏那一盞沒精打采的白燈亮起,燈光照著他們的臉,他們一個個在白光裏麵無表情地起了身,然後像魚一樣,靜靜地遊出了電影院。

三十一區的電影院已很多年沒有更換新的影片了。多年以來,電影院裏上映的隻是那一部電影。在三十一區,從來沒有誰會向老院工打聽今天放什麽電影或者說今天放不放電影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隻有外地人才會這樣問。其實對於三十一區的人來說,他們來到電影院,並沒有關注電影裏放映的是什麽內容。吃完晚飯到電影院坐坐,成了一種儀式,這種儀式漸漸就有了宗教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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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女玻璃在這個清晨走過三十一區,像一縷煙,飄過這片寂寞而潮濕的天空;像一個夢,潛潛進入三十一區人的生活。玻璃走在三十一區,她旁若無人。三十一區漂浮著的陌生的氣息,像一段濕漉漉的夢魘;她像一條魚,遊在水裏。盲女玻璃感受到了三十一區每個人對她投去的不同的目光,那些目光像一把把沾滿黏稠**的刷子,在她的身上從上至下在不停地刷。玻璃感覺渾身都被這黏稠的**沾滿了,她感覺自己像一隻瘦小的蝸牛,她的行動開始變得緩慢而費力。

走過電影院時,玻璃感受到了一種特殊的氣息。這種氣息讓她想起了奶奶。玻璃停下腳步,將耳朵朝向電影院的大門,她努力想聽到奶奶的聲音。可是玻璃並沒有聽到那個她熟悉的聲音。這使得玻璃的臉上剛剛開放的花朵在瞬間又凋零了,玻璃的臉上長滿了失落,就像那一年,爸爸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了,爸爸答應過給她帶一個布娃娃回來的。在前一年,爸爸離開家時抱著玻璃說,我的玻璃太孤單了,爸爸明年回來時,給你帶一個布娃娃回來。從那一天開始,布娃娃就進入了玻璃的夢中。那個布娃娃和她一起唱歌,一起說話,一起哭一起笑,布娃娃從來不欺負她。沒有人知道,爸爸的那個承諾,給了玻璃一年的幸福時光。那些孤寂的日子,盲女玻璃一想到她將擁有一個布娃娃,就開始變得風和日麗,她的夢裏開始彌漫著醉人的芬芳,那是春天的氣息。可是爸爸回來之後,並沒有給玻璃帶回他想要的布娃娃。爸爸甚至於提都沒有提布娃娃的事情。爸爸過來抱著玻璃,他並不清楚他做錯了什麽,可是玻璃很傷心,玻璃在爸爸的臉上咬了一口,聽說把爸爸咬出血來了。爸爸很生氣,給了玻璃一巴掌。你這個瘋孩子,真是個瘋孩子,爸爸很生氣地說。爸爸後來就不再抱玻璃了。沒有誰知道玻璃內心的失落。從此她的世界,失去了那迷人的芬芳。

玻璃沒有聽到奶奶的聲音。她感受到了奶奶的氣息,卻沒有聽到奶奶的聲音。玻璃認為奶奶是在故意躲著她,這讓玻璃再一次感受到了失落。這個陌生的地方,剛開始的新奇已被絲絲縷縷向她襲來的危險所淹沒。玻璃在停頓了一會之後,朝電影院的門口走了過去。走到離電影院的大門十步左右的地方,她發現了老院工。

一種衰敗而腐朽的氣息。

這種氣息玻璃很熟悉,這就是奶奶身上曾經有過的氣息。玻璃差一點就叫奶奶了。玻璃臉上再一次綻開了一朵笑,像一朵開在春風裏的梨花。可是這笑容在一瞬間再次凋謝。玻璃感覺到了不對勁。她感受到的氣息雖然和奶奶的氣息一樣的衰敗腐朽,可是玻璃還是很快感覺出了其中的不同。奶奶的氣息是尖銳的,像一把刀,奶奶的不快是感受得到的,來得快也去得快,而前麵這個人的氣息是深沉的,像一眼深不見底的大泥淖,玻璃無法感知這個人的意圖是善還是惡。

過這邊來,孩子。老院工的聲音像一塊雨天的棉花糖。老院工朝玻璃招著手。

玻璃遲疑不前。玻璃的身後,這時已聚集了數十把刷子。那些刷子此時已沒有上下刷動了,而是停在她的背後,一動也不動。玻璃聽到了很多人因屏住呼吸而抑製不住的心跳。這一切都告訴玻璃,前麵這個老頭是不可信任的。前麵是一個陷阱,那像雨天的棉花糖一樣充滿了**的聲音是引誘她墜入陷阱的誘餌。後麵那些刷子的主人,都在看著她步入陷阱,沒有人發出警告,玻璃感覺到他們都在等著看一場熱鬧,這讓玻璃想起了奶奶和媽媽吵架時,那些躲在一邊的鄰居。

過來孩子,過爺爺這邊來,爺爺給你吃棉花糖。老院工的手中果然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隻棉花糖。老院工將棉花糖左右晃動,來引誘著玻璃。他並不知道,這樣的動作對於玻璃來說是徒勞的。

來呀,過來呀,過爺爺這邊來,你是誰家的孩子?我怎麽從來沒有見過你?你難道連棉花糖都不愛吃嗎?

背後的刷子在把她朝前推。玻璃感覺到,背後的人都希望她走過去接過棉花糖的。玻璃於是朝前移動了兩步。

腐朽的氣息更加的濃鬱。

棉花糖和老院工的聲音充滿了**。玻璃終於在**麵前敗下陣來,玻璃像一隻螞蟻,老院工手中的棉花糖像是一灘黏稠的蜜,螞蟻不知道香甜的蜜是一個無法擺脫的陷阱。玻璃再朝前走了兩步,她伸出了手,她的手準確地伸向了老院工手中的棉花糖。

可是玻璃的手抓了個空,她並沒有摸到棉花糖。

你說,你是誰家的孩子。老院工在玻璃的手伸過來的時候將手中的棉花糖舉了起來,像舉著一團白色的火。

玻璃沒有回答。

你說,你到三十一區來幹什麽?老院工接著又問了一句。老院工的聲音濕漉漉的。

這裏是三十一區?這是玻璃進入三十一區後說的第一句話。玻璃從老院工那裏得到了肯定的答複,老院工的答複使得玻璃的臉上泛起了迷人的笑。

三十一區?玻璃的臉上春光明媚:

那您一定見過我的奶奶!盲女玻璃說,我奶奶就來到了三十一區。

你的奶奶?老院工說,你奶奶是三十一區的人嗎?

不是,玻璃說,可是我奶奶從家裏來到了三十一區,我奶奶說過,她要到三十一區來享福的。我奶奶還說過,她到了三十一區,就變成了一股煙了,她就再也沒有煩心的事了。我奶奶來了三十一區後就再也沒有回家了。

玻璃說得很快,她生怕老院工不懂她要表達的意思。可是老院工很快就明白了,這個小女孩的奶奶是死了,在三十一區的火葬場化成了灰。這個小女孩並不知道死是怎麽回事。

那你怎麽到三十一區來的。老院工說。是你的爸爸媽媽帶你來的嗎?

玻璃這時並不知道,老院工的問話裏隱藏著一個陰謀。和奶奶差不多的腐朽的氣息,還有棉花糖甜絲絲的香味,使得玻璃沒有辨別出老院工問話背後的陰謀。

我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他不要我和媽媽了。玻璃說。她覺得這個老爺爺是一個很關心她的人。長這麽大了,在家裏,從來還沒有一個人問過她這麽多的問題。家裏的人和鄰居們從來不問她問題,他們認為她什麽都不知道。可是現在這個老爺爺卻一口氣問了這麽多的問題,同她說了這麽多的話,這讓玻璃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興奮。

哦!老院工又笑了笑。他臉上的笑僵硬而且古怪,像一張凍硬的抹布。可是玻璃看不到老院工的笑。老院工繼續問玻璃問題,那你叫什麽名字?

玻璃。玻璃說。

玻璃!多麽好聽的名字。老院工說,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麽特別的名字。

好聽嗎?盲女玻璃那白得幾乎透明的臉上,飛起了興奮的紅色。可是沒有人能從她那兩汪深深的眼裏,看出她內心的激動。

你的媽媽呢,玻璃。老院工問。

媽媽?玻璃說,不知道。

那你怎麽到三十一區來的呢?老院工這句問話有一點迫不及待了。

我也不知道。玻璃說,我做了一個夢,醒來後就到了這裏來了。

老院工的問話結束了。於是他直起了一直彎著的腰。老院工將棉花糖遞向了玻璃。可是老院工發現玻璃對他遞過去的棉花糖沒有反應。老院工在這時輕輕地哦了一聲,他將棉花糖在玻璃的麵前晃了晃,這時老院工發現了玻璃是一個瞎子。老院工的臉上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他看了看手中的棉花糖,想了一會兒,他很快就做出了決定。他朝四周飛快地掃了一眼,確定了沒有人注意到他和眼前這個陌生的小女孩:

給你,這是棉花糖。老院工將棉花糖塞到了玻璃的手中。

玻璃將棉花糖湊到鼻子尖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真的是棉花糖。玻璃說。玻璃曾經吃過棉花糖,那還是一年前,爸爸從很遠的地方回來了,那一天媽媽和奶奶都很高興,那一天,有一個做棉花糖的來到了村裏。爸爸給玻璃買了一朵棉花糖。這是玻璃吃過的最甜的糖了。她覺得那一整天都是甜的,媽媽的話裏也飄揚著棉花糖一樣的甜。爸爸從身邊走過,刮過的一陣小風也是甜的。連奶奶的嘮叨也彌漫著棉花糖的甜味。那天晚上,玻璃做了一個夢,她在夢裏騎著一朵棉花糖飛了起來,飛到了很香很香的地方。醒來後玻璃想,她一定是飛到天上了。天上一定也飛著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糖。玻璃把她的夢對爸爸說了,玻璃問爸爸,天上是不是飛著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糖。爸爸親了她……吃呀。老院工緊張地盯著玻璃,不吃一會兒化了。

可是玻璃隻是伸出舌尖輕輕地舔了一下棉花糖。然後又將棉花糖放在了鼻尖上,深深地吸一口氣。玻璃感覺飛了起來。

你吃呀,快點吃呀。老院工再一次飛快地向四周掃了一眼。這一次他看見了阿采目無表情地從街上走過。他還從對麵人家的門後麵看見了一雙眼。這讓老院工更加的緊張了。你快點吃吧,吃了我帶你去見你的奶奶。老院工顯得有一些急躁了,說話就生硬了起來。玻璃還在猶豫。老院工說,你這孩子,你怎麽不吃,你是不相信爺爺嗎,你是怕爺爺在棉花糖裏下毒嗎?你快吃,你不吃我就生氣了。

老院工這樣一說,玻璃有些無所適從了。她知道老爺爺不高興了。可是她現在真的舍不得吃棉花糖。她想將棉花糖留下來慢慢地吃。可是現在不吃,這個老爺爺好象不高興了,她不想讓老爺爺不高興。從來沒有人像這個老爺爺這樣對她好。於是玻璃大大地舔了一口棉花糖。

千萬別吃棉花糖。

玻璃在吃棉花糖的時候,恍惚聽見了一個聲音在說,千萬別吃棉花糖。

可是她已吃下了棉花糖,玻璃感覺那聲音來得很遙遠,那聲音像是一陣風,將玻璃吹得飛了起來。玻璃覺得她的渾身像棉花糖一樣軟。

千萬別吃棉花糖。

這是誰的聲音呢?玻璃覺得這聲音很耳熟,可是這聲音來得太遙遠了。玻璃感到很困,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就軟軟地倒在了老院工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