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紙貨鋪3

09

這個上午,銀珠開始魂不守舍。她在門口站一會兒,又回到屋裏,再站一會,又回去。她像一匹關在籠子裏的母狼,顯得焦躁不安。

銀珠在門口轉來轉去時,馬有貴蹲在門洞的陰影裏紮紙貨的骨架。如果有人要貨了,再糊上紙,描上彩。這時的馬有貴是沉默的。他一直這樣沉默,他習慣了這種沉默。馬有貴的沉默隻是一種表象,他的內心像一條地下的暗河,充滿了憂鬱的潮水。

沒有一個顧客,紙貨鋪裏鑽來鑽去的是冰涼的風。生意的好壞馬有貴並不擔心,自從有了銀珠,他就再也不用為家庭的開銷而操心。他的心總像這老邁的門洞一樣,安安靜靜。可是走來走去的銀珠打破了這種表麵上的平靜,馬有貴開始心神不寧。

你不要這樣走來走去了,你走得我眼花。

馬有貴很少用這樣的口氣和銀珠說話。這句話一出口,馬有貴就覺得日子要亂了,那種寧靜的時光將要一去不複返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奇怪的小女孩。馬有貴開始真切地感受到了來自玻璃的威脅。他覺得那個盲女孩的來到,像是一縷風,輕輕地吹落了蒙在紙貨鋪上幸福的白紗。

那個小女孩,她從什麽地方來呢?她到什麽地方去呢?銀珠還在不停地轉著圈子。

銀珠說出了她的擔心:

她一個瞎子,怎麽到三十一區來的呢?

銀珠這樣說時,臉上浮起的牽掛像一層厚厚的陰霾,遮住了她往日那一臉的陽光。

管她呢。馬有貴說,一個不相幹的人,她都走了,不要東想西想了。

銀珠聽從了馬有貴的勸告,她努力讓自己忘記那個奇怪的女孩。可越是這樣,銀珠的心裏越是放不下玻璃。

太陽不知不覺轉到了屋背後,陽光投在了紙貨鋪對麵的屋脊上,那層層疊疊青黑的燕子瓦上浮動著一層淡黃的光,那黃色的光像一團跳動的火把,銀珠在這個下午就一直坐在門口,望著對麵的屋脊發呆。

陰影一點點從對麵人家的牆根移向屋頂。當對麵屋脊上那最後一束跳躍的黃光忽然黯淡下去時,銀珠仿佛聽到了一聲長長地歎息。銀珠看見了對麵的屋頂上蹲著幾隻貓。那些貓們眯著眼,窺視著紙貨鋪,紙貨鋪裏的一舉一動,都逃不出它們漸漸變圓的瞳孔。銀珠突然一躍而起,像一隻壓緊的彈簧突然鬆開了一樣。對麵屋頂的貓們在銀珠彈起的一瞬間,發出了一陣怪叫——那叫聲顯得那麽驚慌失措——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從屋頂上消失。

紙貨鋪的老板馬有貴,並沒有那些貓那樣敏捷。等他回過神來,從小馬紮上艱難地直起身子,再艱難地抻了抻他的雞胸,想要問銀珠怎麽回事時,他的女人銀珠已像箭一樣射了出去。馬有貴追出了黑暗的門洞,隻看到被陰影籠罩的三十一區的小巷,像一個漫長的噩夢綿延不絕。馬有貴瓷在門口,像一截呆木頭,銀珠的突然奔走,仿佛一隻大手突然摘走了他的心髒,像摘一個結在蒼綠藤蔓上的瓜。

從火葬場下班的阿采正經過紙貨鋪的門口,他朝門洞裏瞄了一眼,沒有看見銀珠,臉上長出兩朵若有所失的蘑菇。他沒有同馬有貴打招呼,隻是很奇怪地打量了馬有貴兩眼。他奇怪的目光泄露了他內心的秘密。馬有貴的憂鬱因此又加深了一層。

銀珠在這個傍晚,沿著三十一區的那條雞腸子小巷,一路上尋找著盲女玻璃。她累計問過了小歪和老木,還問了電影院的老院工,以及鼻尖上總是掛著一滴明晃晃的亮光的衛五婆子。銀珠見到人就問:

有沒有看見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他們都用同樣的腔調反問她。

一個看不見東西的小女孩,從東邊走過來的,你們沒有看到嗎?

銀珠比劃著盲女玻璃的高度:

她很白,很漂亮。像一個瓷娃娃。

可是所有人的回答都讓銀珠感到失望。沒有誰看見過一個盲眼的小女孩。

電影院的老院工說:我從早上開始就坐在電影院門口,如果有你說的小女孩經過,我是一定會看到的。可是我什麽都沒有看到,哪來的小女孩,真是見了鬼喲。

你真的沒有看到?銀珠的目光像清冷的刀子,似乎想剝開老院工的謊言。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老院工說,你的眼光很可怕。

你心裏有鬼。銀珠說。

老院工說:我心裏有鬼?嘁!我心裏能有什麽鬼?

銀珠說:你有什麽鬼?誰都知道。你的棉花糖就是一個陰謀。

老院工的臉上掠過一絲的不安,像一隻飛鳥的影子。不過老院工很快又陰沉了臉,不再理會銀珠。

銀珠離開了老院工,她走了幾步遠之後,又回過頭來說了一聲:

不要打碎了玻璃。

銀珠又看見了衛五婆子,衛五婆子是三十一區孩子們的另一個噩夢,她那雙手將三十一區的孩子迎接到了這個世界,可她也同樣用這雙魔爪斷送過無數孩子生的希望。

衛五婆子拉長嗓子咳成一團。她捏了空心拳頭像搗衣一樣在胸口搗了十幾下,像風箱抽風一樣嗬嘍嗬嘍地說,我沒有看見,什麽小女孩,還是一個……嗬嘍嗬嘍……盲眼的小……嗬嘍嗬嘍,嗬嘍……銀珠說算了衛五婆子,你快急死我了。我聽著你的嗬嘍我都感到心裏憋得慌。銀珠並不知道,這是一種前兆。

不要笑我老婆子。你老了也會這樣。衛五婆子像一個巫婆一樣說出了她的詛咒。後來這個詛咒靈驗時,銀珠並沒有再回憶起命運在這一瞬間給出的暗示。

銀珠於是再朝前麵走。走一路就打聽一路。銀珠走到三十一區的盡頭,就看見了袖著手的老中醫。銀珠問老中醫,有沒有看見一個盲眼的小女孩。老中醫茫然地搖了搖頭,袖著手進了門,吱地一聲,將門關上。銀珠失魂落魄往回走,這時三十一區已沉入了黑暗之中,那幾盞老氣橫秋的路燈,在風中發出嗚嗚的低鳴,那蒼白的光,將銀珠的影子拉扯得時短時長,左搖右晃。

銀珠在回紙貨鋪的路上遇到了阿采。阿采神采飛揚,他臉上那慣有的陰鬱不見了蹤影。銀珠看見了阿采,於是叫住阿采。銀珠說,阿采,你躲什麽,沒有看見我嗎?

沒有啊,怎麽會呢……阿采眼神遊移不定,說話支支吾吾。我怎麽會躲著你呢?

我問你。銀珠說,看見一個小女孩沒有。

沒有。阿采說。我真的沒有看見什麽小女孩。阿采說完這句話,說,我還有事,不和你聊了啊。

阿采匆匆而去的背影在路燈中忽隱忽現,一會兒就看不見了。銀珠歎了口氣,銀珠想,也許是她和這孩子沒有緣分。

紙貨鋪的老板馬有貴一直站在門口,保持著張望的姿勢,努力將他的雞胸抻直抻直再抻直。銀珠的突然離去,讓他感覺到了失魂落魄。他一直擔心著這麽一天,銀珠像當初突然地走進他的紙貨鋪一樣,又突然地離去。他無法想象如果失去了銀珠,他將會過著怎樣暗無天日的生活。當天徹底的黑下來了,路燈開始發出昏黃的光,三十一區的貓們開始在巷子裏躥來躥去,不時發出尖叫,影子像四腳蛇一樣迅速地在某個地方消逝,瞬間又在另一個很遠的地方出現。紙貨鋪老板馬有貴的心一下子就涼了下來。他最終是失望了。他蹲在了門口,捂著臉開始嗬嗬地痛哭。

你哭什麽馬有貴?

街坊們從門前路過,他們的眼中含著三十一區人慣有的幸災樂禍。

越有人問,馬有貴哭得越發傷心。銀珠離開我了,我的銀珠。

街坊就搖了搖頭,說,又是這一套,馬有貴,你能不能玩點新鮮的花樣。街坊們於是離開了。

你哭什麽呀馬有貴。銀珠回到紙貨鋪時,看見蹲在門口嗬嗬痛哭的馬有貴,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你不要管我……馬有貴以為是街坊,可是他的話一出口,就聽出了是銀珠的聲音。馬有貴於是彈了起來。馬有貴看見了站在他麵前的銀珠,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勁揉了揉,再揉了揉。

銀珠說:別揉啦,再揉眼珠子要掉下來了。

馬有貴於是就笑了:

你,沒有走。你,又回來了。馬有貴語無倫次。

廢話。銀珠說,我走到哪裏去?我不回來我去哪裏呢?我能到哪裏去呢?

我還以為你要離開我了。

我是去尋那個女孩去了。

沒有尋到?馬有貴瞅了瞅銀珠的身後,一顆懸起來的心就放下了。

這個夜晚,銀珠神不守舍。她兩眼直直地盯著房頂。馬有貴說,你不要這樣,不就是一個陌生的孩子嗎?也許她隻是偶爾路過三十一區,也許她現在到了三十二區,或者三十三區呢?

銀珠聽著馬有貴的話,覺得馬有貴的聲音來得很遙遠,很陌生,銀珠突然覺得,和馬有貴結婚,也許仍然是一個錯誤。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銀珠說。這時銀珠突然發覺了事情有些不對頭。她想起來,早晨明明看見那個孩子從門口走過去了,不可能沒有人看見她。那麽,也就是說,那些人在撒謊。銀珠想到了老中醫慌亂的神情,又想起了阿采異樣的表現,特別是電影院的老院工。想到了三十一區關於老院工的種種傳說,還有他那古怪誘人的棉花糖,銀珠終於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不就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不就是一個瞎女孩嗎?紙貨鋪的老板還在嘮嘮叨叨,他的嘮叨像梅雨天掛在屋簷上的雨,絲絲縷縷。

玻璃。

銀珠說,這個女孩子是玻璃。

銀珠這樣說時,聽見了一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