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玻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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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的出生,徹底粉碎了母親和父親的團圓夢。當母親和奶奶將所有的熱情都集中在弟弟的身上時,盲女玻璃就徹底被遺忘了。當然說被遺忘也不準確,應該說作為一個女兒的玻璃已被遺忘了,她成為了弟弟的姐姐,和奶奶一起負擔起了照看弟弟的重任。

母親要幹很多的活,一家人的生活本來是可以靠父親寄回家的錢來補貼的,可是弟弟出生後不到一年,父親寄回家的錢越來越少了,母親的歎息也一天比一天的沉重。有時睡到很晚,玻璃從噩夢中醒來時,還聽到母親在**輾轉,像一條正在蛻皮的蛇。很久之後,玻璃聽見母親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

玻璃聽說父親在外麵有了另外的一個女人,還聽說那個女人是一個婊子,是一個狐狸精。這是母親的說法。奶奶的說法是那個女人也許並不存在,那都是母親疑神疑鬼的結果。

都是你瞎猜。不可能,我的兒子我還不了解,他有那個心都沒那個膽。奶奶為父親辯解。可是奶奶在母親的麵前僅有的一點威風都隨著她兒子對妻子的不忠而煙消雲散了。從此奶奶和玻璃成了同病相憐的兩個人。母親對奶奶的贍養變得不再是天經地義了。

有本事你去找你的兒子去!

這是母親經常用來對付奶奶的一句話。這句話一出口,總能將奶奶鼓起來反抗的唯一一點勇氣一下子就無情地打壓下去了。於是奶奶隻能在回憶裏重溫昔日對母親指手畫腳的美妙往事。

母親外出幹活時,奶奶就會將弟弟哄得睡著了,放在搖窩裏麵,之後的事情就要由玻璃來負責了。玻璃要一刻不停地搖著弟弟。這個小家夥,從小就學會了享受,隻要玻璃的手一停,睡在搖窩裏的弟弟就會哇哇大哭起來。弟弟一哭,奶奶就不知從何處躥出來了,隨之而來的就是奶奶那出其不意的掐和擰。奶奶總是那樣的神出鬼沒。她來往的腳步聲輕得像貓,玻璃有時很難感覺到奶奶的存在,其實這時也許奶奶就站在玻璃的身後。玻璃總是感覺有一隻堅硬的手隨時附在她的背後,隻要她稍有鬆懈,那隻堅硬的手就會在她的背上來一下。玻璃於是一刻也不敢停地搖著弟弟。

玻璃不喜歡這個弟弟。她無法去喜歡這個小家夥,在弟弟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前,她多少還能被母親偶爾抱在懷裏哭一回。弟弟出生之後,這一點溫存也被剝奪了。母親就算哭也是抱著弟弟哭。

玻璃並不恨弟弟,畢竟弟弟也帶給了她很多的快樂。玻璃搖著弟弟,聽著弟弟那柔軟的像一朵桃花一樣的呼吸,還有樹梢上一隻雀兒在鳴叫,真的是好聽得很。

搖窩搖動時發出的有節奏的吱吱聲,是最美妙的音樂,是屬於玻璃的音樂。玻璃像一朵睡蓮,漂浮在音樂裏,隨著搖窩搖動的節奏,她感覺到了波浪在輕輕地**漾。玻璃的臉上現出了笑,她的臉上散發出一層潔白的光。

這樣的美妙總是會被突然打斷。因為這樣想時,玻璃手上的動作不知不覺就慢了下來。而弟弟的哭聲總是在湖水**漾得最美妙時響起。玻璃於是回到了現實之中,她加快了手中的搖動,她渾身的肌肉一陣緊縮,還好,奶奶的那隻無處不在的手這一次放過了她。玻璃不知道奶奶去了哪裏。玻璃加快了手中的搖動,她要在奶奶的手出現之前將弟弟哄得不再啼哭。可是弟弟明顯不合作,她越搖,這小東西哭得越凶。玻璃就越發加快了手中動作的頻率。結果就發生了那一次意外。玻璃最終將搖窩搖翻了,弟弟被甩了出去。

玻璃被認為是故意將弟弟搖出去的,因為玻璃對弟弟的不滿是有目共睹的。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心就這麽毒。

你是想殺死你的弟弟。

……

對於來自於母親和奶奶的責難,玻璃一言不發。她習慣了沉默。可是她的沉默被母親和奶奶認為是默認。於是玻璃不可避免地挨了一頓暴打。奶奶也在一邊幫腔指責著玻璃。玻璃的母親卻對奶奶的幫腔很憤怒。玻璃的母親說:

你這個死老太婆,你有什麽資格說玻璃,她是一個孩子,還是一個瞎子,她知道什麽。你這個老不死的,你幹什麽去了,連個孩子都不會帶,就知道一天三餐飯。……我的命怎麽這樣苦喲。母親開始抱著弟弟哭。這時玻璃聽到了很多遙遠的聲音傳了過來,那些聲音含混不清,玻璃知道那是站在遠處觀看她們的鄰居們在議論紛紛。

在這次挨打之後,盲女玻璃第一次離家出走。

其實她並沒有走多遠,她很清楚,她隻是走到了家後麵的竹林裏麵,然後像一隻受傷的小兔子一樣伏在竹林裏的刺窩裏。她一開始隻是傷心,她獨自躲在竹林,耳朵卻在敏捷地捕捉著家裏的一切聲音。可是她失望了,奶奶和母親似乎並沒有發現她的失蹤。她聽到了母雞下蛋之後的叫聲,那聲音是那麽的得意,她聽見了老牛沉重的喘息聲,那聲音像母親半夜的歎息,她還聽見了兩隻紡織娘在身邊一長一短地鳴唱。她們的聲音真好聽。盲女玻璃漸漸忘記了她的存在,她的魂魄和紡織娘一起在歌唱。

玻璃的母親在天黑時發現玻璃不見了。她後來在竹林裏找到了正在做夢的玻璃,把玻璃抱到了**。母親這一次並沒有責怪玻璃。她抱著玻璃睡了。可是第二天清晨,玻璃的母親起床時,卻發現玻璃不在**。玻璃的母親一開始還以為玻璃起床撒尿了,可是母親很快覺出了異常。母親敏銳地感覺到了玻璃的所在,她直接尋到了竹林裏麵,果然,玻璃抱著一個枕頭,身子蜷縮著,像一隻小貓一樣,睡在竹林的刺窩裏。

玻璃後來再也沒有在家裏睡過一個整覺,她每天在**睡到半夜,就悄悄地起了床,抱著她的枕頭,像一隻貓一樣潛潛地出了門,直接走到了竹林裏,在那裏睡完後半夜。母親沒敢把這事對任何人說,她在以後就將門鎖死,將門鎖死了玻璃還是半夜起床,她開始在家裏四處遊走,像一個幽靈,整夜、整夜地飄遊。

玻璃那失明的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玻璃的母親想到了那隻貓。玻璃的母親突然覺得玻璃是那隻母貓的子女所變,來找她還債來了。後來玻璃的母親一到晚上就將玻璃單獨關在一間黑屋子裏。玻璃在黑屋子裏還是整夜的遊走,她不停地用手指抓著門板,門板發出吱吱的響聲。那響聲像噩夢一樣纏繞著玻璃的母親。這樣的情形沒有持續多久,玻璃的奶奶就說,她接到了通知,要去三十一區報到了。果然沒過幾天,奶奶就去世了。

奶奶去世之後,父親回到了家裏。父親並沒有提出要接玻璃的母親去那個遙遠的地方,而是向玻璃的母親提出離婚。

父親說:房子我不要,家裏的什麽我都不要,我還會給你一筆錢。

母親說了一句話,母親說:我不要你的臭錢,母親說,兩個孩子怎麽辦?

父親說:兩個孩子,我們一人一個,你要誰?

母親沉默了很久。玻璃聽見了父親緊張的呼吸聲,她感覺到了父親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遊離了一下,嚓地一聲,很快又遊走了。玻璃聽見了母親的冷笑。母親的冷笑像一條冰涼的蛇在玻璃的黑發裏穿行。母親反過來問了一句: 你想要誰?

母親的反問讓父親很為難,母親這一招是很英明的,她把選擇權交給了父親。這一下子,父親更加為難了起來。玻璃的手心也開始出汗了。她不清楚自己在緊張什麽。時間像被冰凍了一樣,散發著森森的涼意。

父親沒有選擇。父親無法選擇。

母親又冷笑了一聲。母親說,你走吧,你把玻璃給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