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玻璃2

03

三十一區的清晨還沉睡著。陌生的氣息讓玻璃內心充滿了好奇。這是一種與家裏完全不同的氣息,濕濁而迷幻,仿佛有無數的幽靈隨時會從某個方位鑽出來,向她伸出冰涼的爪子。盲女玻璃並沒有感覺到害怕,她感到的更多的是新奇,雖然這陌生的氣息中危機四伏。盲女玻璃並不知道,她走入了渴望已久的三十一區,命運將會用什麽樣的方式來迎接她的到來。

紙貨鋪老板還將半邊身子隱在門洞後麵,玻璃聽到了他的目光在空氣中發出噝噝的聲音。玻璃還聽見從門洞深處傳來了一個慵懶的女人的聲音,聲音拖泥帶水,含混不清。

一個很肉的女人!

玻璃笑了。這樣的聲音在玻璃聽起來有一種溫和的感覺。這是不同於奶奶、母親,甚至於鄰居所有的女人那種尖硬的聲音,這聲音裏有一種無限誘人的東西,因此玻璃對這個女人就多了一份好感。

玻璃停在了紙貨鋪門前的街道上,她的回頭一笑讓紙貨鋪老板很不好意思。紙貨鋪老板以為玻璃看見了他。玻璃的笑像一朵花,一朵他用白紙紮成的花,在三十一區寂寞的清晨裏悄然開放。紙貨鋪老板不由得也對玻璃笑了一笑,他的笑裏卻帶有一些無來由的心虛和緊張。可是玻璃並沒有朝他看了。玻璃聽見了女人起床的聲音,然後是一陣踢踢踏踏響,這響聲裏有一種從容淡定,也有些許的不滿。

果然就聽見女人在喊,老馬,馬有貴。

紙貨鋪的老板馬有貴小聲地哎了一聲,算是回答。他還在盯著玻璃。這個陌生的女孩。

馬有貴……女人又叫了一聲。後來玻璃就聽見了一陣清脆的撒尿聲。

玻璃的臉上再次露出了笑。玻璃感受到了一股無比親切的東西朝她彌漫開來。

你幹嗎呢,磨磨蹭蹭,開個門開了這麽半天!

女人到了紙貨鋪老板的身後,看見了將身子隱在門後的馬有貴在朝她直擺手。女人也就禁了聲,悄悄地伏到了紙貨鋪老板的身後,從紙貨鋪老板的後腦勺後麵再露出半邊圓嘟嘟的臉。她隻穿了一套碎花的睡衣,凍得渾身直打哆嗦。玻璃聽見了她牙齒打架的聲音。玻璃把身子轉向了紙貨鋪,她站在那裏,朝女人笑了笑。

一陣涼風從巷子裏穿過,卷起了街上的紙片。玻璃在涼風中打了個顫。女人壓低了聲音說:

這是誰家的孩子,怪可憐的。

紙貨鋪老板聲音壓得更低了:

反正不是三十一區的孩子,看上去蠻古怪的。說到後麵古怪兩個字時,紙貨鋪老板和女人消逝在了門洞後麵。

04

基本上可以這樣說,玻璃是個完全多餘的孩子。這當然是玻璃家裏人的看法。持這種看法的人包括玻璃的母親、奶奶。而唯一不這樣看的人是玻璃的父親。然而父親並不在家裏。父親去到了很遠的地方謀生,很久才回一次家。玻璃並不想念她的父親。

都是你,這個死丫頭。母親曾經這樣詛咒玻璃。母親認為是玻璃害了她,害得她要和她的男人兩地分居:

曉得是個丫頭,還是個盲丫頭,當初就不該生下你來。

母親這樣說。前年玻璃的父親回家,曾提出過讓玻璃的母親和他一起出門工作。他幫她在很遠的地方找到了一份縫包的工作,他希望接她過去,結束這種兩地分居的生活。可是一個最頭痛的問題,玻璃怎麽辦?

把玻璃交給她奶奶。玻璃的父親說。

你們別打我的主意,我都七老八十了,哦,你們兩口子想得倒美。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你怎麽不把你娘一起接過去享福?玻璃的奶奶癟著嘴,嘮嘮叨叨說了一大通。

您以為我去是享受去的嗎?我是去做工,做工知道嗎?把你也接去,嘁,把玻璃也接過去,你以為你兒當了縣太爺?!

玻璃的奶奶說:反正我管不了,一個盲丫頭,你們爹不疼娘不愛的,想丟給我一個老太婆拍屁股走人?我老啦,我拉扯不動了。玻璃的奶奶說著又開始念她的花喜鵲。後來玻璃的父親就走了,玻璃的父親說再等等吧。玻璃的母親說,等到什麽時候?我還要守活寡守到什麽時候?可是父親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父親、母親、奶奶將玻璃當球一樣踢來踢去的時候,玻璃一聲不吭。

父親走了之後,玻璃無來由地挨了母親一頓打。母親一開始是邊罵邊打,後來是邊哭邊打。玻璃沒有哭。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玻璃就沒有流過淚了。玻璃的眼睛看上去清亮清亮的,可是卻看不見東西,也不會流淚。玻璃的眼像一眼無底的深井,母親內心深處的憂傷與憤怒碰到了這眼深井,就像是一片飄落在井裏的枯葉,無聲地沉入了井底。

母親停止了對玻璃的打罵,卻再一次摟著玻璃無聲地流淚。每當這時,玻璃就感覺到她是一個多餘的人。

後來玻璃就經常聽見母親在和鄰居們閑聊時說:知道嗎?我們當家的本來要接我去享福的,可是玻璃這孩子。哎~~~!母親最後的那個哎字拖得沉重而幽遠。

然後鄰居們都表示出了深深地惋惜:

這孩子,其實人倒是聰明的,長得又好看。鄰居們這樣安慰母親。

母親說:哪裏就聰明了,像個木頭一樣。這孩子,早點死了還是個解脫。

母親這樣和鄰居們談論玻璃的時候,玻璃就坐在一邊的地上,玩弄她能抓到的土坷垃。她們以為玻璃聽不懂她們在談論一些什麽。玻璃其實每一句都聽得真真切切。

別說了,有的鄰居會這樣提醒,她會不會知道我們在說她,這樣不好。

玻璃感覺到了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她,很多的小蟲子在她的臉上蠕動。玻璃的臉色平靜,她不想讓母親她們看到她的內心。

這孩子,可能什麽都不懂的。鄰居們歎了一口氣。玻璃感覺那些蟲子都飛走了。她知道是鄰居們都不再看她了。

你說怎麽會這樣子的呢?母親這樣詢問鄰居。

是不是懷孕時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沒有吃什麽。你們知道的。也許是前世我欠她的,這一世要讓她來折磨我吧。

也許是你看了什麽不該看的呢?

玻璃的母親很久沒有說話,玻璃聽見了一些細微的聲音,那是女人們納鞋底的聲音,是針在頭發上劃過的聲音。母親哎呀了一聲,把手指放進嘴裏吮了幾下,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又將針在頭發上光了光,說,會不會是那件事。

什麽事?

在懷玻璃的時候,玻璃的母親停止了手中的針線,她的眼裏開始有了一些迷茫的色彩。母親說她在懷玻璃的時候看見了貓生子。貓生子時是不讓人看的,看了母貓就會把小貓都吃掉。玻璃的母親說她根本沒想到當時那裏會有一隻貓在生子,她隻是想看看那裏麵有沒有雞放野蛋,結果看到了貓生子。

一段時間後那隻貓出來了,但我從未看見過那隻貓生下的小貓,它把小貓都吃掉了。母親下了肯定的結論。

於是在玻璃的記憶中,又多了一隻貓。一隻吃了自己的子女的母貓。在後來很長的時間裏,玻璃最害怕的就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