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紙貨鋪1

06

三十一區從前隻有一家紙貨鋪,紙貨鋪的老板馬有貴,是個幹瘦而又雞胸的男人,從父親的手中接過了這家紙貨鋪,他無心經營,整天坐在陰暗潮濕的門洞裏,兩眼盯著來往於三十一區的人發呆。往來於三十一區的人都陰沉著臉,麵無表情地走著無聲無息的腳步。與馬有貴相伴的,是那一群無家可歸的貓。馬有貴家的貓一個個吃得肥頭大耳,目光如電,與馬有貴的幹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時馬有貴的紙貨鋪也就是胡亂的糊一些花圈,出售一些做工粗糙的哭喪棒,似是而非的招魂幡。對於這門祖傳的手藝,馬有貴毫無熱情。那時的馬有貴似乎還是一個有誌青年,他不喜歡這個地方,他甚至討厭這門靠死人吃飯的營生。可是人總是在不停地死,馬有貴的花圈糊得再難看,哭喪棒的做工再粗糙,他還是生意興隆。

沒有人在死了親人之後有心情去計較哭喪棒的做工是否精細。

這種生活讓那時還年輕的馬有貴感到很壓抑,於是在他二十五歲的某一天,馬有貴關上了他的紙貨鋪,離家出走,去追尋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沒有人知道馬有貴去了哪裏,經曆了一些什麽,人們隻知道馬有貴離開了三十一區,多年以後又回到了三十一區。他像一隻蒼蠅一樣在空中劃了一個圈之後,又回到了原處,回來時除了更瘦更雞胸之外,馬有貴的臉色也更加陰沉。多年無人照看的家更加的陰暗潮濕,那些貓們已發展成了很大規模的一群,它們盤踞在馬有貴的紙貨鋪,生兒育女,子孫興旺,並且對它們昔日的主人馬有貴態度極不友善。

馬有貴回到三十一區的那天,並不知道他落魄而寂寥的身影,落入了另外一個人的眼中。他走在三十一區的街道上,像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幽靈。三十一區彌漫著的黴腐氣息讓他心情更加沮喪,他感覺到自己毫無前途可言。而另外幾家紙貨鋪的開張,把馬有貴最後的一點夢想都打破了。他重操舊業之後,才發現,現在的三十一區,靠死人吃飯的越來越多了。無論楚州的人也好,還是隸屬於楚州的鄉下人也好,都越來越懂得了孝道,對死人變得無限慷慨大方。可是這些與他都沒有關係了,他那些樣子難看做工粗糙的紙貨成了三十一區人的笑柄,成了無人問津的垃圾。

銀珠的出現改變了馬有貴。

當時馬有貴躺在陰暗的門洞後麵,他兩眼直直地望著屋頂。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刺鼻的貓尿味,熏得馬有貴的睜不開眼。這時馬有貴感覺一團陰影飄移過來,停在了他的頭頂不動了。馬有貴有氣無力地說:

要紙貨?花圈?還是招魂幡?

馬有貴的話出口之後,很久都沒有聽到回音,仿佛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把他的聲音吸走了。接著馬有貴就咦了一聲,半坐了起來。他就看見了銀珠。

銀珠說,你再也不能這樣過了。銀珠的話像一道陽光,驅散了門洞後麵的陰暗與潮濕。

不這樣過怎樣過?馬有貴說。

我們倆人一起過,把日子朝好處過。銀珠的話說得很果斷。

馬有貴沉默了。

銀珠說,怎麽?你也怕我,怕我把你克死?

馬有貴陰沉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苦笑,這絲苦笑像一條行動迅速的四腳蛇,在他的臉上轉瞬即逝。馬有貴的臉又恢複了陰沉。馬有貴說,活著和死有什麽不一樣嗎?隻要你願意,我倒不在乎做那第六個。隻是,馬有貴說,隻是我的這個家不成一個家了。讓你來是委屈了你。

銀珠說,我問過了算命先生,先生說,我命裏要和一個五根不全的人才能到頭。

那些野貓們對於銀珠的到來極不友好,它們不甘心就這樣被銀珠掃地出門,它們盤踞在紙貨鋪,對銀珠的入駐進行了激烈的抵抗,它們將銀珠剛剛收拾幹淨的紙貨鋪轉眼又弄得亂七八糟一片狼藉。銀珠用刀剁了一隻貓,並且將貓皮剝下來晾在了屋簷下。其他的貓們從此就從紙貨鋪裏消失了。三十一區的街上,多了一群無家可歸的貓。這些貓們晝伏夜出,三十一區的夜晚成了貓們的天下,它們在家家的屋頂上你追我趕上躥下跳叫聲淒厲。

紙貨鋪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手巧心靈的銀珠,把紙貨鋪的紙貨品種擴充到了數十個花樣:紙樓,紙車,紙金童,紙玉女,紙馬,紙轎……總之人們在陽世間能夠享受到的或者渴望享受卻無力享受到的東西,應有盡有。這些東西的做工開始變得精良考究。紙馬高大威猛、栩栩如生,紙樓飛簷翹角、富麗堂皇。白馬飾銀鞍,紅馬金絡腦;房子裏桌椅板凳、電視電話、酒盅茶杯,一應俱全。紙貨鋪的生意開始好了起來。其他紙貨鋪的老板也學了來紮紙馬,紮出來的不像馬,倒有幾分像驢,還有幾分似狗;那樓房更加的是歪七扭八。

07

盲女玻璃進入三十一區,是在銀珠嫁給了馬有貴多年之後的事了。

盲女玻璃像一縷煙,漂浮在三十一區的清晨。那白得透明的臉,在清晨的三十一區,散發出一種清冷的光輝。馬有貴是三十一區第一個發現了盲女玻璃的人,馬有貴從看見玻璃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這種不安是從前從來不曾有過的,這就為後來的一切埋下了因果的種子。可是當時他們誰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事實上,自從有了銀珠,馬有貴的日子開始過得好起來之後,不安也就隨之而來了。所有的一切來得太莫名其妙突如其來,讓馬有貴一直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害怕有一天,他會像得到這一切一樣,莫名其妙突如其來地失去這一切。這種不安一開始像一粒種子,在他的心裏慢慢地發芽,後來這種不安開始彌漫開來,種子變成了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森林。因此三十一區的人都對馬有貴表示了很大的不理解,他們認為馬有貴在幾乎走投無路時一下子過上了好日子,按理說他應該做夢都笑醒。事實上卻剛好相反,馬有貴開始感覺到了一種無由的憂心忡忡,他的雞胸也更加深沉地彎了下去。

馬有貴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差,開始泛著一種迷惘的青綠色,像一根冰凍的老菜幫子。火葬場的化妝師阿采,有一次猛然盯著馬有貴的臉色看過了很久之後,一言不發的離開了。從此三十一區的人都知道,馬有貴的好日子不長了。

阿采在馬有貴的臉上看到了死亡的色彩。

馬有貴也隱約感受到了這一點,有一次他憂心忡忡地對銀珠說:我怕是要做那第六個了,我怕是活不長了。

銀珠的臉色一變,銀珠說:你瞎想什麽呢馬有貴?不會的,我問過算命先生了,他說過我們會到頭的。

馬有貴說:算命先生真的這樣說嗎?

銀珠說:當真這樣說,我還騙你不成。

後來馬有貴偷偷去問過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說,是的,你和她的八字相配,你會安然無恙的。

馬有貴的不安開始漸漸的消退,算命先生的話給了他極大的安慰,他仿佛吃下了一粒定心丸。可是,當他在這個清晨,看見像一團虛幻的光一樣行走在三十一區的玻璃時,他的不安又開始強烈了起來。他突然覺得,這個女孩子的出現將帶走他的幸福。

從門洞進到了裏屋,馬有貴的心還在門口,他還在想著門口的那個女孩。

銀珠看出了馬有貴的心事重重。銀珠說:

老馬,你這是怎麽啦?一大早像丟了魂一樣,你在想什麽呢?

馬有貴突然說:我想我會死的。

銀珠說:你看你,又來了,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你怎麽就是不相信我的話呢?再說了,你真的忘記了,當初我對你說過,我是一個克死了五個男人的女人,可是你說你不怕死的。

馬有貴說:啊,你說什麽?

銀珠說:你說過你不怕死的,怎麽現在變得這麽怕死了呢?

馬有貴的眼裏顯得有些空洞,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得這樣,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說了一些什麽,他覺得他的聲音仿佛不是從他的嘴裏飄出來的,而是來自很遙遠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當時我覺得活著和死了沒什麽兩樣,可是我現在卻覺得活著比死要好得多。

銀珠說,你就愛胡思亂想。銀珠說著將馬有貴的頭抱在了懷裏,馬有貴就拱開了銀珠的衣服,含住了銀珠溫潤的**,感覺心情平靜了一些。馬有貴就抱起了銀珠,將銀珠放倒在**。銀珠開始輕輕地扭動、呻吟,像一條正在蛻皮的蛇。

坐在門洞口的玻璃聽到了銀珠的呻吟,這種奇怪的聲音,在她的內心飛濺起了一片浪花。盲女玻璃於是走進了門洞,她順著那呻吟,就走到了紙貨鋪的裏屋。她靜靜地站在門口,臉上浮著微微的笑,聽著那奇怪的聲音在一陣緊張的急風暴雨之後漸漸平息下來。

我想要個孩子,我想給你生個孩子。銀珠呢喃著。她的聲音肉肉的。

銀珠和紙貨鋪的老板馬有貴沒有發現無聲無息站在門口的玻璃。

銀珠,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紙貨鋪的老板馬有貴感到了深深的自責。銀珠跟了他這麽多年,他們總是在辛勤地耕耘,可是銀珠一直沒有懷上孩子。他們夫妻二人先是去了算命先生那裏,算命先生甲子乙醜丙寅丁卯地算了一通之後,宣布了他們二人命中注定不會有子。這一切都是因為銀珠的命太硬,而紙貨鋪的老板馬有貴的命更硬。對於算命先生下的結論,銀珠和馬有貴顯然都不能接受,於是他們二人又去看了老中醫。

老中醫住在三十一區這條雞腸子巷的最西端。穿過老中醫的家門,可以看到三十二區的霓虹。三十二區是楚州的另一個區,那裏的人過的是與三十一區人完全不同的生活。

老中醫花白的胡須在巷子裏來去的穿堂風中輕輕地飄動,像秋風中蕭瑟的狗尾草。老中醫幹枯的手指搭上銀珠的脈搏,他的臉色突變,本來紅潤的臉上蒙上了一層灰綠色。老中醫的手指在顫抖,像掛在深秋樹梢上的最後一片枯葉。那是一個殘冬的傍晚,老中醫在銀珠的手腕上沒有摸到脈搏的跳動,這是老中醫行醫幾十年從未有過的事情。開始老中醫懷疑自己是真的老了,老得連脈都摸不到了。老中醫的手指又搭上了馬有貴的脈門,他的臉色又變了一變,汗水像蟲子一樣從老中醫的頭發根裏爬出來。

老中醫在這個殘冬的傍晚在馬有貴的腕上摸到了一個極其凶險的洪脈。老中醫開了幾味藥給馬有貴,在馬有貴和銀珠走出門時,老中醫叫住了銀珠,老中醫盯著銀珠看了兩眼,老中醫的目光如電。銀珠低下了頭。老中醫壓低了聲音說,馬有貴怕是過不了明年春天。

銀珠冷笑了一聲,說,我沒有問你這些,我隻問有子無子。

老中醫搖了搖頭。用憂鬱的目光送走了銀珠和馬有貴的背影。

冬去春來,轉眼過了兩年,馬有貴並沒有死。這讓老中醫深感不安。

也許,我們可以領養一個孩子。

馬有貴這樣安慰銀珠,也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