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紅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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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女玻璃這天清晨從夢中醒來,一夜的噩夢都已遠去,她努力想回憶一些什麽,卻什麽也沒有回憶起來。

房間裏還殘餘著老樹皮的氣息,玻璃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惡心。玻璃清楚了她的處境堪憂。盲女玻璃知道,她必須要離開這個地方。

潮濕的屋子裏彌漫著古怪的氣味,這些氣味暫時破壞了玻璃的嗅覺,她的鼻子無法分辨周圍的氣息,更不可能從這種古怪的氣味中感知別人的好心還是惡意,無法從中辨別出危險所在。就像一個正常的人突然害了眼病一樣,這讓玻璃感到了一種無邊的恐懼,恐懼像一條冰涼的蛇,正噝噝地吐著信子,從窗口爬了進來,那條蛇將冰涼的軀體纏繞在玻璃的身上,玻璃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快要窒息了,她想擺脫恐懼的糾纏,可是她無法做到,她想大聲地呼救,可是她發覺自己根本喊不出聲音來,她的頭腦裏像水洗過一樣的清醒,可是她的身體卻不聽她的使喚。玻璃感覺她的身子正在迅速地沉入冰涼的水中,她的意識迅速被水淹沒。

老院工在清晨出現在了玻璃的麵前,老院工的出現將玻璃從靨症中擺脫出來,掙紮的玻璃突然獲得了力量,她像一根重壓之下突然鬆開的彈簧一樣,整個身子從**蹦了起來,嚇得老院工後退了兩步,手中拿著的一個冰涼堅硬的饅頭也掉在了地上。玻璃卻在這時恢複了正常。

老院工撿起饅頭遞給了玻璃:這是你的早餐,你把這個吃下去,吃下去了好好睡一覺,晚上我帶你去見你的奶奶。

玻璃握著那個冰冷的饅頭,另一隻手一直揣在懷裏。手心裏的那一塊玻璃碎片像一塊玉,她握著那塊玻璃,感覺到了一絲溫暖,也感覺到了一些力量。

老院工在這個早晨並沒有發現玻璃手中的東西。老院工的聲音提高了一些。

快點吃。老院工完全使用的是命令的語氣,和昨天引誘玻璃吃棉花糖時判若兩人。

玻璃從老院工的話裏聽出了老院工的擔心。這個老騙子,他在擔心什麽呢?玻璃沒有吃那個冰冷的饅頭。她現在對老院工保持了足夠的警惕。她開始後悔把奶奶的話當成了耳邊風。不要吃陌生人的東西。玻璃昨天就是因為沒有經受住**,為了一朵棉花糖,就落到了老院工的手中。盲女玻璃知道,她說什麽也不能再吃這個老騙子的東西。

玻璃將老院工塞給她的冰冷的饅頭向老院工砸了過去。

嘿!你這個小兔崽子。

老院工在這個清晨火冒三丈。玻璃扔出的冷饅頭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老院工的鼻子上,冰冷的饅頭像一塊石頭,老院工的鼻子像一截凍脆了的紅蘿卜。玻璃聽到了紅蘿卜發出了像樹枝斷裂時發出的脆響。老院工一聲尖叫,老院工的叫聲極其古怪,像一隻被狗追趕的貓。

盲女玻璃於是發出了格格格的笑聲。盲女玻璃的笑聲在潮濕的小屋裏來回碰撞,盲女玻璃聽到了牆壁在她的笑聲的撞擊下發出的顫抖聲。老院工舉起了巴掌揚到了半空中。玻璃還在格格地笑。她捂著嘴笑的樣子,讓老院工舉起的手凝固在了空中。那一刻老院工想到了被他用來換了酒錢的兩個女兒,小女兒被送走時和玻璃差不多大小,老院工於是在這一瞬間心懷慈悲饒過了玻璃。老院工長歎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玻璃聽見了一聲沉重的關門聲。

老院工並不知道,他這一瞬間的良心發現,躲過了算命先生預言的血光之災。玻璃在扔出了那個冰冷的饅頭時,已迅速從懷裏掏出了那塊碎玻璃。

溫暖的玻璃。

盲女玻璃做好了準備,隨時向危險發出致命的一擊。

老院工離開之後,玻璃又陷入了無邊的寂寞之中。玻璃並不害怕這種寂寞,從小就在寂寞中生存的她知道如何對付這種寂寞。玻璃開始懷念那些美好的過去,懷念那個鳥聲四起的家,懷念奶奶,懷念竹林,懷念那隻五光十色的小鳥。玻璃想像著五光十色的樣子,可是玻璃聽到了一聲貓的叫聲,她的懷念因此中斷。

玻璃很快就感到了餓,饑餓這東西說來就來,一來就一發不可收拾。不要吃陌生人的東西……餓……不要吃陌生人的……我餓……玻璃的內心開始了掙紮,她試圖戰勝饑餓,可是很快玻璃就向饑餓屈服了,她從地上摸到了那個冰冷的饅頭,她咬下了一口饅頭。這時玻璃聽到了一個聲音。是奶奶的聲音。

孩子,不要吃陌生人的東西。

奶奶!是奶奶!真的是奶奶嗎?玻璃扔掉了饅頭。朝奶奶的聲音撲了過去。可是玻璃落空了。這隻是玻璃的一個幻覺。玻璃於是將咬到嘴裏的饅頭吐了出來,她將身子蜷成一團,像一隻可憐的貓一樣將身子縮在了濕漉漉的**,玻璃在饑餓中漸漸睡著了。

中午的時候,盲女玻璃從夢中餓醒,這一次她再也沒有試圖抵抗饑餓,她將那個冰冷的饅頭摸起來吃了。奶奶的告誡擋不住她對食物的渴望,吃完了一個饅頭,盲女玻璃於是又陷入了昏睡之中。以至於老院工和灰衣女人是什麽時候站在她麵前的她都一無所知。

她在夢中隱隱聽到了有人在吵架。玻璃醒來時,就真的聽到了有人在吵架。

灰衣女人的聲音一開始還曾讓玻璃產生了一些欣喜。可是玻璃很快發現了,灰衣女人的聲音不是那個肉肉的聲音,這兩個女人的聲音很像,但是那個肉肉的聲音裏有一種溫暖的東西,而這個女人的聲音裏湧動著的是刺骨的冰涼。

盲女玻璃沒有動,她假裝著繼續昏睡,卻悄悄握緊了手中的那塊碎玻璃。

這個我不要。灰衣女人說。你讓我賣給誰。

怎麽沒人要?你看她多俊!老院工的聲音像鍋鏟鏟鍋,尖銳刺耳。

我說不要就不要,我不能白來一趟,這個我不要,你們給我重新弄一個。灰衣女人回答得很堅決。

要不打個折,人都弄來了,你總不能說把她丟在這裏吧。

老院工做出了讓步。

盲女玻璃從他們的對話中知道了,她們是要把自己賣到很遠的地方去。這些事玻璃知道。玻璃隔壁家的小寶,就是被拐子拐走的。

老院工的讓步讓灰衣女人重新對玻璃感起了興趣,於是灰衣女人過來摸了一下玻璃的臉,灰衣女人在摸著玻璃的臉蛋時歎了一口氣,說,多漂亮的小姑娘,可惜了。

灰衣女人並不知道,她這個不經意的動作,還有這一句感歎,使得盲女玻璃很快就作出了一個決定。玻璃知道她現在的處境,這個陰冷潮濕的小屋子,到處彌漫著的怪異的空氣,玻璃感覺再在這裏待下去,她將變成一隻渾身的小蝸牛,這是一個讓盲女玻璃絕望的地方。灰衣女人的那一聲歎息讓玻璃在絕望中抓到了一絲希望,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漂浮在水中的水藻,她以為可以借著這根水藻的力量脫離危險,她並不知道,漂浮在水中的水藻卻往往是致命的陰謀。

盲女玻璃從灰衣女人的歎息聲裏想起了媽媽,媽媽經常在半夜時發出沉重的歎息,隻不過媽媽的歎息像一條離開了水麵在努力掙紮的魚,而灰衣女人的歎息裏卻有著玻璃無法理解的東西。小房間裏漂浮的古怪的氣味破壞了玻璃的感覺,她無法感覺出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身上的危險,相反,玻璃從這聲歎息中感到了一絲溫暖。盲女玻璃差一點就要撲到灰衣女人的懷裏大哭一場,可是灰衣女人隻是在摸了摸玻璃的臉之後就走到了一邊。

這個孩子我不要!灰衣女人動搖了的決心又堅定了起來。

那你讓我怎麽辦?老院工顯然沒有想到灰衣女人會堅決不要玻璃。

怎麽辦是你的事。灰衣女人說。其實灰衣女人是欲擒故縱,她在看老院工的反應。老院工在這方麵顯然不如灰衣女人經驗豐富:或者,你把她送回去吧,這孩子眼盲,怪可憐見的。

你說什麽?老院工顯然很是吃了一驚。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一個,你讓我送回去?再說了,我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裏啊。

灰衣女人於是對玻璃說,小姑娘,你的家在哪裏。

玻璃握了握手中的碎玻璃。她一聲也不吭。因為她也說不清楚她的家在哪裏。

你的爸爸媽媽呢?灰衣女人又問了一聲。

玻璃咬著嘴唇,還是一言不發。

你看,這孩子不僅是個瞎子,還是一個傻子,又這麽小,你讓我怎麽出手?灰衣女人說,我今次走入三十一區,感覺眼皮跳得急,心裏莫明慌。我想以後我們還是不要再聯係了。夜長夢多,我這就走了,我是一分鍾都不想再在這裏停留了。

玻璃感覺到了老院工沉重的呼吸。

灰衣女人說完這句話,又向玻璃的床邊走來,這一次她用拇指和食指托著玻璃的下巴。灰衣女人說,真白,像玻璃一樣的透明。

您帶我走好嗎。一直沉默的玻璃在這時開了口,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灰衣女人看著玻璃深潭一樣的雙眼,玻璃的眼中有一種讓她無法回絕的力量。在那一刻,販賣了無數兒童和婦女的灰衣女人那石頭一樣堅硬的心開始軟了下來。

灰衣女人終於向老院工伸出了手,他和她通過在袖筒裏捏指頭的方法完成了交易。灰衣女人先是伸出了一根手指,老院工將那一根手指握在手中,又摸過了灰衣女人兩根手指。灰衣女人搖了搖頭,這一次她抽回了一根手指,將兩根手指留在了老院工的手中,老院工於是握著灰衣女人的兩根手指搖了搖,他們完成了交易,老院工於是給玻璃灌下了一杯藥水,老院工拍了拍玻璃的後腦勺說:睡吧睡吧。玻璃就感覺到了眼皮子漸漸地沉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