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紅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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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後,盲女玻璃的夢中都漂浮著那個晚上的氣息。

陌生的女人,老院工,以及一場交易。

盲女玻璃還記得,她喝下了老院工灌進她嘴裏的一杯水,然後趴在了灰衣女人的背上,灰衣女人的身子在黑暗中上下起伏,像一條在波浪中上下起伏的船。盲女玻璃睡在灰衣女人的背上,隨著灰衣女人身子的起伏。盲女玻璃後來還想起來,她當初來到三十一區也是這樣的情景,在她來三十一區之前,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她像趴在灰衣女人的背上一樣,趴在媽媽的背上,媽媽的背也像一條船,她在船上一起一伏。媽媽走在從鄉下通往楚州的公路上,那條公路是那麽的漫長,像一個通向未知的夢。媽媽邊走邊哭,媽媽的抽泣聲在風中飄散,像一曲哀怨的歌謠飄揚在盲女玻璃的記憶中,這個記憶後來成了玻璃對於媽媽有限的記憶之一,一直飄揚到後來的那個大雪之夜。

玻璃問媽媽,媽媽,我們這是要到哪裏去。

媽媽停了一下,雙手摟著玻璃的屁股朝上聳了聳。媽媽說,去很遠的地方。媽媽這樣說時,停了一下腳步,她一定是在望著那個遙遠的地方。

很遠的地方是什麽地方?玻璃心裏沒有很遠的概念。

楚州。媽媽說。媽媽還說,孩子,別怨媽媽。

玻璃當時並沒有想到,媽媽會把她背到三十一區,然後會扔下她,玻璃記得當時她很高興,她從來沒有到過楚州,她隻是聽說過,那是一個所有鄉下人都夢想去的地方。玻璃想媽媽把她背到楚州去是好事,為什麽還害怕她的怨恨。

在爸爸離開之後,又一個男人走進了玻璃的家。男人對媽媽很好,玻璃經常能聽到媽媽的笑聲。媽媽的笑聲像爆竹一樣開放在風中,媽媽的笑聲彌漫著的芬芳在空氣中來回飄**。玻璃喜歡聽到媽媽的笑聲,玻璃想像著媽媽笑起來的樣子,玻璃覺得媽媽的笑像糖一樣的甜。可是媽媽的笑聲隻是在那個男人麵前響起,隻要玻璃一出現,媽媽的笑就像一朵開得正豔的花朵被一個調皮的孩子攔腰掐斷了一樣迅速凋謝。

後來玻璃經常能聽到鄰居們趁媽媽不在時問她,你的媽媽給你找了一個新爸爸。你喜不喜歡。玻璃搖了搖頭。她不是說不喜歡,她是想說她不知道。那個新爸爸的身上有一種危險的氣息。玻璃想提醒媽媽遠離那個危險的男人,於是玻璃在一個黃昏用一塊玻璃碎片劃破了那個男人的手。媽媽打了她。這一次媽媽在打了她之後並沒有抱起她來哄她。媽媽卻撲向了那個男人,媽媽的聲音裏充滿了慌亂和擔憂。那種情形隻有在弟弟被她從搖窩裏搖出去之後出現過。媽媽一迭連聲地向那個男人道歉,說玻璃這孩子太不懂事。

玻璃想起來了,她不是在做夢。她一開始並沒有做夢。媽媽背著她,在那個黑夜,走上了從鄉下到楚州的公路。路兩邊隻有風在呼呼地吹。媽媽停止了抽泣。媽媽說,孩子,我們去楚州。

玻璃說,是去三十一區嗎?

媽媽說,三十一區?

玻璃說,奶奶就在三十一區。

媽媽說,奶奶偷偷打你,你不恨她嗎?

玻璃說,我想奶奶。

媽媽說,要是媽媽做了對不起玻璃的事,你會恨媽媽嗎?

玻璃歪著腦袋。她已經記不起來,是什麽時候以前,媽媽還這樣背過她了,還這樣和她說這麽多的話了。玻璃說,媽媽,我們就一直這樣走好嗎?

媽媽問玻璃,為什麽。

玻璃說,我喜歡你背著我,不要放下我。

媽媽固執地問玻璃,要是媽媽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很對不起你的事,你會恨媽媽嗎?

玻璃說,恨!

玻璃說完這個恨字之後,媽媽就再也沒有對她說一句話。玻璃漸漸就忘記了後來的事情了,她伏在媽媽的背上睡著了。後來玻璃就從夢中醒了過來。玻璃就走在了三十一區清晨的大街上。後來玻璃又睡在了一個灰衣女人的背上,這個灰衣女人的背也像媽媽的背一樣,也像一隻在波浪中上下起伏的小船。

媽媽……

玻璃在陌生女人的背上睡去。後來的事玻璃就一無所知了。

玻璃不知道,那個夜晚,銀珠開始了對灰衣女人的跟蹤。銀珠像影子一樣追蹤著背著玻璃的灰衣女人,銀珠的追蹤讓灰衣女人驚惶失措。灰衣女人快銀珠也快,灰衣女人慢銀珠也慢,灰衣女人停下來銀珠也停下來,灰衣女人走銀珠也跟著走。銀珠像是灰衣女人的一個無法擺脫的噩夢。銀珠跟蹤著灰衣女人漸漸遠離了三十一區,銀珠看見灰衣女人像一隻銀灰色的大鳥一樣在一片紅霧裏飛了起來。玻璃在夢中也跟著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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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盲女玻璃不得而知,她隻知道她睡在一個女人的背上走了很遠很遠。一如當時她睡在母親的背上來到三十一區。盲女玻璃醒來後,她還在女人的背上,這時已是又一個清晨。盲女玻璃感覺到了一些光明,陽光刺得她的眼睛生痛,玻璃知道又一天來臨了。玻璃在女人的背上動了一下,於是玻璃聽到了一個好聽的肉肉的聲音:你醒了孩子。

銀珠的聲音讓玻璃出現了短暫的恍惚,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可是玻璃很快以揪自己一把的方式驗證了她不是在做夢,於是玻璃陷入了更深的恍惚之中。後來玻璃一直沒能弄明白她是怎麽到了銀珠的背上的。銀珠的聲音像成熟的果子一樣,散發著淡淡的香甜。銀珠的聲音使得深度迷失的玻璃多少又回到了一點現實。

銀珠說:你餓了嗎?你想吃什麽?媽媽帶你去吃。孩子,我們又回到了三十一區了,你看,那裏有很多賣早點的攤子。

銀珠的話讓玻璃感到很難過,她的心像是被馬蜂蜇了一樣的難受。玻璃看不見銀珠所說的早點攤子,玻璃也不喜歡別人對她說“看”這個字,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玻璃都沒能原諒銀珠的這句話,以至於她在紙貨鋪裏度過了一個漫長的沉默的冬天。銀珠直到最後被綠衣人帶走,也沒有想到,她的這一個“看”字,曾在玻璃的心裏種下了怎樣的陰影。後來的很長的一段時間,銀珠還是對玻璃說“你看”,銀珠固執的告訴玻璃她所看到的事物,在銀珠固執的描述中,玻璃漸漸喜歡上了銀珠,喜歡上了“看”這個字,銀珠成了玻璃的另外一雙眼睛。當然這是後來的事,玻璃趴在銀珠的背上回到三十一區時,早點攤子上飄來的香味,早已鑽進了玻璃的肚子裏,玻璃肚子裏的饞蟲開始瘋狂舞蹈,可是玻璃並沒有說話。

銀珠說孩子你在想什麽呢,媽媽帶你吃早點。

媽媽。

這個女人說她是媽媽,這讓玻璃感到很困惑不解。還有,晚上背著她的那個女人到哪裏去了?她怎麽到了她的背上。這一切都使玻璃無法得知,更不是她可以想象得到的複雜。油條的香味兒越來越近了,像霧一樣的濃。銀珠在早點攤前停了下來。她將玻璃從背上放在了凳子上,玻璃吞了一口口水。她聽到銀珠說,一碗豆漿,兩根油條,再來一個鹵雞蛋。銀珠說完又坐回了玻璃的身邊,銀珠的手一直握著玻璃的手。玻璃的手在銀珠的手裏柔弱而聽話。早點攤的老板突然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玻璃從那聲尖叫裏聽出了早點攤老板的惶恐。可是玻璃不明白早點攤老板的驚恐從何而來。

早點攤的老板把早點一件一件地擺在了玻璃的麵前。玻璃聽到了早點攤老板的身子在風中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