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尖叫1

18

盲女玻璃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自己在飛。

她夢見身邊是一大朵一大朵的棉花糖,她伸手就可以摘下一朵。

盲女玻璃在夢中問自己,這不會是夢吧。她聽見一個聲音說,孩子,這不是在做夢,這是真實的。這些棉花糖都是你的了,你想吃就吃。

玻璃於是笑了。她聽見自己的笑聲格外的響亮,笑聲在她的頭頂盤旋,像一隻大鳥。

玻璃於是伸手去摘棉花糖,可是棉花糖像是長了翅膀一樣,振翅飛到了一邊。於是她去追棉花糖,棉花糖在前麵飛,她在後麵追,她聽見了棉花糖發出的格格的笑聲。

棉花糖說,來吧來吧,你來捉住我。

她終於捉到了棉花糖。棉花糖在她的手中變成了一隻小鳥,一隻五光十色的小鳥。

玻璃曾經有過一隻小鳥,那還是在很久以前。那時甚至還沒有弟弟。母親不知從哪兒捉到了一隻小鳥。聽母親說,那隻小鳥有著五光十色的羽毛。在那之前,玻璃從來沒有摸過小鳥。但她對小鳥並不陌生,當她坐在屋前或者屋後時,那些小鳥就會在樹梢上,竹林裏,唱出好聽的歌。母親用一根細線拴住了小鳥的腳,再將細線拴在了玻璃的手腕上。玻璃雙手捧著小鳥,她多想聽小鳥對她再唱一首歌,可是小鳥很不高興,小鳥很傷心,小鳥一聲也不吭。玻璃說小鳥,小鳥你唱歌呀,你為什麽不唱歌?小鳥還是不唱歌。玻璃從小鳥的沉默中感受到了小鳥內心的悲傷,玻璃於是解開了拴在小鳥腳上的細線。她以為這隻小鳥會飛走的,以為小鳥會快樂的,玻璃並不知道,一隻貓一直在旁邊對這隻小鳥垂涎欲滴,她更不知道,這隻小鳥的翅膀受了傷,它飛不起來了。

玻璃將小鳥托在手上,輕輕地朝上一送。

她聽見了小鳥的翅膀振動發出的聲音。可是這聲音並沒有一直朝上,她聽到這聲音在經過了短暫的朝上之後,就急促地墜落了下來。接著她聽到了小鳥發出了驚恐的尖叫。那尖叫,在盲女玻璃幼小的心裏投下了死亡的陰影,那是玻璃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

玻璃接著聽見了一聲貓的尖叫,於是玻璃也跟著尖叫了起來。幾年以後,盲女玻璃的耳旁還經常會響起她的那一聲尖叫,還有小鳥驚恐的哀鳴。玻璃後來在三十一區不止一次的懷念那隻小鳥,想起那隻小鳥,她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覺得她的生命就像那一隻小鳥一樣,美麗而又無限脆弱。

玻璃當時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撲向了那隻貓,可是玻璃被椅子絆倒,她聽見了小鳥發出了最後一絲微弱的哀鳴,她聽見了貓肚子裏發出的呼嚕聲,接著她又聽見了母親的驚叫:你這隻死貓!

母親在罵貓,接著玻璃聽見母親追貓而去。過了一會,母親回來了,顯然母親是空手而歸。就算追到貓,小鳥肯定也早就沒命了。

母親把玻璃一把拎了起來,玻璃感覺自己騰空飛了起來,母親幾乎是用力往下一灌,將玻璃灌在了椅子上。

母親很生氣地說:好好一隻鳥,被貓吃了!揪揪毛燒了吃,二兩肉呢。

母親連聲說著可惜離開了。玻璃的內心充滿了憂傷。這隻小鳥的命運原來早就決定了是死路一條,就算不落在貓口裏,也要被母親揪揪毛燒了吃。玻璃在那一天開始害怕母親。

玻璃在夢中捧著棉花糖變成的鳥。玻璃第一次感受到了五光十色。棉花糖變成的鳥讓玻璃感覺到頭暈。玻璃突然聽見了棉花糖鳥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它張開翅膀想飛走,卻被一隻大手一把攥了過去。棉花糖鳥在大手中掙紮、哀鳴。玻璃尖叫,不要,不要。棉花糖變成的鳥不見了。一切都不見了。四周靜得可怕,聽不見一絲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黴腐的氣息。玻璃四周摸了摸,她首先發現她是睡在一張**,**的被子像沾滿了鼻涕一樣,濕漉漉的,摸在手上粘手,她感覺自己像是變成了一隻蝸牛。她接著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小房子裏,房子的土牆上也是濕漉漉的。玻璃於是下了床,她順著牆摸,她摸到了門,可是門從外麵鎖上了,她用力拉了幾下,沒有拉開。

玻璃於是又朝一邊摸過去,這一次她摸到了窗台上。玻璃不知道,窗台上伏著一隻貓,貓眼裏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那是一種無邊的憂鬱,裏麵**漾著深不見底的憐憫。玻璃摸索著,她的手就摸到了窗台上破敗的窗齒,窗齒冰涼,像一根掛在屋簷的冰淩。玻璃聽到了貓肚子裏發出的呼嚕聲,她摸過去的手就凝固在了空中。

玻璃的手在空中猶豫了片刻,還是繼續朝前麵摸了過去。她摸到了一團毛乎乎暖烘烘的東西。玻璃失聲尖叫了起來,她轉身就朝一邊跑,腳下被東西絆倒了,她捂著耳朵拚命尖叫了起來。

玻璃的尖叫聲在這個夜晚,在三十一區的上空飄散,被冷風吹得無影無蹤。玻璃聽到自己的尖叫聲是那麽的孱弱無力,被風一吹就輕易的飄散了,她覺得自己的尖叫不是出自自己的口中,而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玻璃又尖叫了一聲,她渴望自己的尖叫聲能像一把銳利的尖刀,刺破天空,在三十一區的夜風中透出砭骨的寒。可是玻璃失敗了,她的叫聲事實上是那麽的微不足道,像三十一區的孩子偶爾響起的一聲夜哭。失望的玻璃將瘦小的身子蜷在了床的一角,她抱著那潮濕而冰冷的被子瑟瑟發抖,像那隻曾經在她手中瞬間失去生命的五光十色的小鳥。

奶奶,你來幫幫我。玻璃像懷念小鳥一樣懷念起她的奶奶。

19

銀珠和馬有貴走進電影院時,電影院裏已坐滿了人。那些人都一言不發,麵目模糊。銀珠和馬有貴沒有像以往那樣,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然後目不斜視的盯著銀幕看那無聲的電影。這一次,銀珠一走進電影院就高聲地嚷了起來:老院工,你給我出來。

銀珠的話在電影院的牆壁上來回碰撞,像是有無數個銀珠在喊老院工你給我出來。

銀珠喊完這句話,被自己的喊聲嚇了一跳,她發現那些看電影的麵目模糊的人都毫無反應,一個個影影綽綽,像一段段戳在那裏的木頭毫無生機。這讓銀珠很生氣,他們都無視了她的存在。於是銀珠又拉開嗓子叫了一聲:老院工,你這個老特務,你給我出來。

銀珠這一次的聲音像一下子就消逝在了很遙遠的地方,像一滴落入楚水中的淚,那麽的無聲無息。仿佛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塊巨大的磁鐵,把她的聲音一下子就吸走了。銀珠仿佛行進在一個夢中,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像變得無限輕盈了起來,似乎隻要一伸胳膊就能飛起來。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讓銀珠感到了無邊的恐懼。

老院工,你這個老流氓,你這個人販子,你給我出來。

銀珠又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可是她發現她的聲音還沒有發出來就消逝的無影無蹤了。整個電影院裏充滿了死亡的味道,那種爛棺材的味道像迷霧一樣順著鼻孔往裏鑽。銀珠感到有一些慌亂。可是她很快鎮定了下來。銀珠走到了後麵的放映室,放映室的門是開的。銀珠推門進去,這一次她聽到了放映機發出的噝噝的聲音,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發出的喘息。然後她看見了坐在放映機邊正在放電影的老院工。

你這個死老頭子。銀珠說,我叫你,你為什麽不吭一聲?

老院工沒有理會銀珠,從銀珠進入放映室起,他就保持著那樣的姿勢,連頭都沒有回一下。銀珠轉到了老院工的前麵,放映機投射出的光打在了她的臉上,在銀幕上投下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的頭。銀珠聽見了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竊竊私語,那是一種驚慌失措的聲音。銀珠將頭移開,她揉了揉被燈光照花的眼,這一次,她看清了,坐在放映機旁的不是老院工,而是一個五官模糊的陌生人。

銀珠說,你是誰?老院工呢?

五官模糊的陌生人一言不發。銀珠覺得一切都像是在做夢一樣。

銀幕上,那個麵目猙獰的惡鬼正在精心地畫一張美女的皮。那張美女的皮在惡鬼的描繪下栩栩如生。惡鬼將畫好的皮披在了身上,於是惡鬼變成了一個美豔動人的女子……銀珠無心看電影,這電影她看過了不下一百遍了。她對馬有貴說:馬有貴,你幫我找找老院工,還有那個孩子。

銀珠說完這句話,沒有聽到回音。她這才發現,馬有貴不知何時已端坐在了他常坐的座位上,雙手搭在膝蓋上,努力的將雞胸朝前挺直,他的嘴張得老大,裏麵放得下一個拳頭,銀珠就著銀幕的反光,看到了一條亮晶晶的**正從他的嘴角流出來。這就是我的男人?銀珠在那一瞬間有一些失落。在她的心中,馬有貴是三十一區最獨立特行的一個人物,她當初主動走進他的生活,很大的程度上是因為他的這份獨立特行的品質。可是數年的夫妻生活過去了,在這一瞬間,銀珠發現,馬有貴在她的生活中隻是一個影子,像這銀幕上的影像,像一張紙剪的剪影。馬有貴流著口水的樣子,讓銀珠突然感覺到一種無言的悲哀,她看到了馬有貴漸漸被平庸淹沒的一生,這一刻,銀珠從馬有貴的臉上看到了她的前幾任丈夫臨死前的那種菜綠色,這個發現讓銀珠感到無限的悲哀和無能為力。

現在她已變得不再關心馬有貴了,這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

銀珠在後來很長的日子裏,開始深切地懷念那個和她隻有過一夜恩愛的男人,懷念那個男人像玻璃一樣透明的皮膚。那個男人是那麽的脆弱。銀珠相信,那個同樣有著玻璃一樣透明的皮膚的陌生女孩,一定是男人的化身,這加劇了她想要找到玻璃的決心。

銀珠開始在電影院裏尋找了起來。

她仔細地打量著每一個人,她覺得每一個人都有著相同的模糊的麵孔,覺得每一個人都像是老院工,又覺得都不是老院工。她在那些人的前麵站住,擋住了他們的目光,而那些人仍舊是目不斜視,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銀珠一樣。銀珠用手指去戳那些人,她的指尖觸到一片虛無的冰涼,那些人仍舊無動於衷。

正當銀珠還在對坐在電影院的人一一分辯時,電影已經結束。

電影院裏一片黑暗。

電影院裏傳來一陣古怪的聲音,仿佛有人在議論著這部電影,還是在抱怨著什麽。等到電影院裏的那盞老邁的燈再次亮起來時,電影院裏已空無一人。銀珠發現隻有她一個人立在電影院的中間,像一個孤獨的影子。電影院一下子變得無限的空曠,冷清。電影院的門打開了,冷風直往裏麵灌,吹得四角的燈在風中左右晃**。銀珠看見她的影子也四麵散開,在一長一短地晃**。銀珠像陷入了一個無聲的夢。

男人馬有貴也不見了。不知他什麽時候離開的。銀珠站在空****的電影院中央,一時間不知所措。這時四角的燈卻熄滅了,無數點幽幽的綠光在無聲地遊走,銀珠知道這是三十一區那些無家可歸的貓。這些貓們曾經都有一個家,那就是紙貨鋪。是銀珠的到來,使得這些貓們無家可歸。銀珠從這些遊動的貓眼裏看到了它們的憤怒。貓們都冷冷地盯著黑暗中的銀珠,銀珠感到了一陣寒意從後背風一樣的刮過。銀珠於是發出了一聲尖叫,從電影院奪路而出。銀珠跑到了三十一區的街上,還聽見自己的尖叫聲在來回飄**。中間還夾雜著幾聲貓叫。銀珠一口氣跑回了紙貨鋪,馬有貴坐在被窩裏,麵無表情地說:你回來了。

銀珠說,你這個死馬有貴,你跑那麽快幹什麽?

馬有貴說,什麽跑那麽快?

銀珠說,你怎麽不等我一起回來。那些貓,嚇死我了。

馬有貴說,你在說什麽銀珠?你把我弄糊塗了。

銀珠說,你不是和我一起去電影院了嗎?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

馬有貴說,銀珠你是病了麽,你是在說胡話了,我什麽時候去電影院了?馬有貴說著伸手摸銀珠的額頭,說,不發燒,冰冰涼。

銀珠說,你才有病,你明明和我一起去電影院了,你敢說你沒有去?

馬有貴說,我的魂去了電影院!我一直坐在**等你。你看,雞都叫了,很晚了,早點休息吧。銀珠於是盯著馬有貴,可是馬有貴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像在說謊,銀珠於是再一次發出了一聲尖叫。銀珠的尖叫嚇得一隻在瓦上潛潛行走的貓咕嚕滾了下來,身子在空中翻了幾個翻,輕盈地伏在地上,然後喵地一聲,消逝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