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銀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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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珠的男人、紙貨鋪的老板,那個叫馬有貴的男人,這個夜晚一直沒有睡。銀珠的話讓他憂心忡忡。銀珠在悠長的回憶中終於入睡,可是睡夢中的銀珠忽然尖叫了起來,隨著那一聲尖叫,她的整個人都從**彈了起來:我做了一個噩夢……銀珠驚魂未定,渾身汗濕得像從水裏撈起來的一樣。

馬有貴用枕巾給銀珠擦著汗,說:你總是做噩夢。

銀珠說,我看見老太太了。老太太就站在我的床前,她伸出了手來要掐我的脖子,她說是我害死了她的兒子。

紙貨鋪老板說,你別胡思亂想了,二十多年都過去了,你還沒有忘記她。

銀珠說:我對她說,不是我害死她兒子的,她就哭了起來,哭著說她好害怕,她後來就變了,她變成了早晨來三十一區的那個小女孩。她拉著我的手,叫我救救她。你說,那個孩子,現在在哪裏呢?她會不會遇到了什麽危險?

馬有貴說:你就愛胡思亂想,你別胡思亂想了,胡思亂想傷神,對身體不好。躺下來睡吧。馬有貴說著長歎了一口氣,他的眼裏的憂鬱像兩碗快要溢出來的水。

不是胡思亂想。銀珠說,她的聲音我聽得很真實,我當時醒過來了,還聽見她在叫我救救她。你沒有聽到嗎?你真的沒有聽到?

夜都深了,睡吧睡吧。馬有貴將銀珠拉進了被窩。

可是,我睡不著。銀珠說。我一閉上眼就開始胡思亂想了,我一閉上眼他們就來了。

銀珠說著從**起來,穿上了衣服。

你要幹什麽?她的男人驚恐地看著她,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不行,我還要再去找找。這麽冷的天,怎麽會沒有人看見她呢?這是一個陰謀,你不這樣覺得嗎馬有貴?她明明是從我們的門前往那邊去了,可是卻沒有人看見她。我們不能打碎玻璃。不能打碎玻璃。銀珠邊說邊穿好了衣服,又從枕頭下麵摸出了手電筒。

你怎麽啦,你在說些什麽,你說的這些我聽不懂,你把我弄糊塗了,什麽不能打碎玻璃。

馬有貴慌忙從被窩裏鑽出來,哈著本來就彎得讓人揪心的腰,上下牙齒在寒冷中打著顫。他伸開雙手抻在了門口。這麽晚了,你這是要幹什麽去。馬有貴說,你是中了邪嗎?還是病了在說胡話。

老馬,你上床去睡。我沒有病,我也沒有中邪,我就是不放心那個孩子,可憐的孩子,還是一個盲眼的孩子。銀珠說著把馬有貴朝**拉。銀珠的力大,馬有貴又是那麽的幹瘦,銀珠像拎一隻貓一樣將馬有貴拎起來,扔到了**。看著奪路而出的銀珠的背影,馬有貴感覺一根戰栗的藤蔓開始在她的心裏生長,他聽見了藤蔓生長時發出的噝噝的聲音。

銀珠走在夜晚的三十一區。冬夜的冷風在巷子裏跑得飛快,小刀子一樣割得人不敢露出手臉。那老邁的路燈在冷風中凍得鼻青臉腫渾身發抖。幾隻貓在垃圾堆裏撕咬著,發出淒厲的尖叫。銀珠想起了她的第三任男人,男人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鑽進了她的被窩。她甚至都不知道男人是誰,她沒有看清男人的臉,每天晚上,她在睡覺前將門都拴得死死的,窗也關得嚴嚴實實,可是男人還是不知從何處鑽了進來。她也不知男人是什麽時候進來的。每到半夜,她都會從一個奇怪的夢中醒來,醒來時,她的身上就趴著那個男人,男人將她壓在身下,在不知疲倦地運動。她想喊,可是她喊不出聲音來,也許她根本就不想喊,根本就不想反抗。她像一條正在蛻皮的蛇,身子在左右扭曲著,擺動著,她的身體本能地迎合著男人,她感覺到自己像一個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在空氣裏漂浮。她就在這種暈暈乎乎的狀態中入睡。第二天醒來時,身邊那男人不知何時已離開。她一開始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了,可是她的身體告訴她,這不是夢,是真的。她在第二天就想,這一次一定要看清楚這個男人是誰。在晚上,她睡在冰涼的被窩裏,在等待著男人的出現,她的內心既緊張、害怕,又充滿了無限向往。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夜已深沉。男人還沒有出現,她卻再也盯不住了,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中。到了後半夜,她再次被男人弄醒,男人一言不發。她看不清男人的臉,也許是她沒有想到去看男人的臉,從頭到尾她都閉著眼,她感覺到口幹舌燥。她再一次在迎合中變成了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她再一次沉沉入睡。她不敢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守寡多年的銀珠,開始變得像少女一樣水嫩花飛,她的眉眼裏再一次開始春波**漾。

三十一區的人都看出了她的不對勁。

她開始變得少言寡語,經常獨自倚在門口,發呆,想著那個奇怪的男人,想著那個夢一樣的經曆,那種像肥皂泡一樣飛的感覺。她這樣想時,臉上就會掛著一種迷人的風情。三十一區的女人們就會在背後指指戳戳,說她這是一副騷相。三十一區的男人們,似乎對這種騷相很感興趣,他們在她的門口走過來,走過去,裝著一臉正經的樣子。三十一區的人明顯地感覺到了她的變化,她變得比以前好吃了,每天她都倚在門口吃著東西。她倚在門口嗑瓜子,嘴角還故意掛著一片瓜子殼。她的腰身開始變粗了起來。

銀珠作為一個寡婦,卻懷了孕,這是三十一區的頭號新聞。

那個幸福的男人是誰,成了三十一區的人心中的謎團,當然也是銀珠心中的謎團。

銀珠坐在門口吃瓜子時,她的眼卻在觀察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男人,她相信自己,雖說從來沒有見過那個男人的臉,可是隻要那個男人從門口走過,她就能把他認出來。可是男人並沒有在白天出現。而男人在晚上出現時,她又總是迷迷糊糊地,什麽也記不起來了。

隨著肚子越來越顯,那個男人還沒有在白天露麵,這讓銀珠開始感到了不安。銀珠決定打掉這個孩子,她找到了老中醫,老中醫給銀珠拿了脈,臉上浮起了一臉的困惑與不解。銀珠看著神色古怪的老中醫,她開始覺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

我這到底是怎麽啦!銀珠問老中醫。

老中醫將銀珠的右腕鬆開了,又拿過了她的左腕。老中醫臉上的困惑於是越來越濃,不可能,不可能,真是怪事。老中醫鬆開了銀珠的左腕,他的額頭已開始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老中醫搖了搖頭說,你這病來得古怪,老夫一時還拿不準。看你的身子像是懷孕了,可是這脈相又不像喜脈。古怪、古怪。老中醫在一連說出幾個古怪之後,建議銀珠去問問馬角。

你說讓我去問馬角?

馬角就是巫師。

在楚州的城鄉,隻有遇到了醫師束手無策的病,才會去請馬角下馬的。可是,我這隻是懷了孕,隻要一副湯藥把孩子打下來就沒事了,為什麽還要去找馬角。銀珠不解地問老中醫。老中醫的眼裏寫滿了憂鬱。老中醫說:我也不敢確定,隻是有這樣的感覺,你對我說實話,這孩子是誰的?

銀珠看老中醫神情嚴肅,也不敢再隱瞞什麽,隻好一五一十對老中醫說了。老中醫捋著他長長的胡須,銀珠看見老中醫的手在發抖。老中醫說,你還是去找馬角吧,你這病老夫我無能為力。

銀珠去找馬角。馬角對銀珠的到來顯然沒有一點心理準備,他的慌亂一度讓銀珠感到疑惑。銀珠從馬角的臉上看到了一層菜綠色的光。可是她當時的心情很不好,她並沒有在意那團菜綠色的光,也沒有在意馬角那慌亂的神情。她在想著老中醫說的那些話。銀珠從馬角那裏找到了答案,她這是懷上了鬼的孩子。也就是說,那個夜夜到她**的男人不是人,而是一個鬼。對於這樣的答案,銀珠半信半疑。她想,夜晚一定不能再睡著了,她要等著男人的來到。可是這個晚上,男人並沒有來到。男人從此就消失了。銀珠在馬角的幫助下,打掉了肚子裏的孩子。孩子還沒有成形,她隻是產下了一灘的淤血。在經曆了這一次之後,銀珠很長一段時間都神情恍惚。關於她和鬼亂搞破鞋,而且還懷上了鬼孩子的事情,在三十一區不脛而走。銀珠成了一個人見人怕的人,她在三十一區的孤單日子開始了。在第二年的春天,一直無病無災的馬角突然一病不起。馬角在臨死之前見的最後一個人不是他的老婆,而是銀珠。馬角拉過了銀珠的手,想說什麽,可是他已口不能言。不過銀珠從馬角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

馬角沒能為銀珠洗清冤枉。她和鬼搞出孩子的事情,讓其他的男人對她望而生畏。銀珠也沒有對此進行什麽爭辯。她就這樣背上了一個汙名,開始了在三十一區忍辱負重的生活。直到人們對這一段事情漸漸的淡漠,已是多年以後。這時的銀珠,已步入了中年,隻是她並不顯老。總有一些人是大膽的,不怕死的,就像紙貨鋪的老板馬有貴這樣的人。於是她終於有了第四任男人。第四任男人當時已四十多歲,結過兩次婚,兩個老婆都死了。男人的命硬。男人說他不相信銀珠的命比他的還要硬。寡居的日子,銀珠被寂寞吞噬著,她也渴望有一個家。和男人的結合沒有什麽出奇之處,媒人牽了線,男人打了個鋪蓋搬到了她的家,就算成了一個新的家。可是男人和她的關係處得不好,男人是一個花心的男人,要命的是他並不以自己的花心為恥,反以為榮。他總是愛在銀珠的麵前顯擺他的風流史。他的兩任前妻都是不堪忍受他的這種風流而自盡的,一個喝了老鼠藥,一個跳了河。可是銀珠並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女人,銀珠於是也好上了另外的一個男人,而且還讓他的第四任男人抓了個現行。男人對於銀珠的行為相當惱火,他無法容忍銀珠的這種行為,更加無法容忍銀珠的情人還在三十一區生活得有滋有味。於是他在和銀珠的情人決鬥中死於非命。

和鬼上床的女人,克夫的女人,掃帚星。

銀珠於是有了很多的綽號。可是沒有人理解銀珠,沒有人知道她的內心是多麽的細膩,敏感,沒有人知道她的善良與多情。

算命先生的指點讓銀珠看到了光明,算命先生說,你要找一個身有殘疾的人。於是她走進了馬有貴的家。她和馬有貴生活了多年,馬有貴並沒有像其他的男人一樣死於非命,反而越活越精神,這讓銀珠覺得很欣慰。可是銀珠也有不滿足,她想有一個孩子,可是她卻再也沒有懷上過孩子。

銀珠走在清冷的三十一區,她神情恍惚。走到電影院的門口時,銀珠聽到了身後的叫聲。她的男人馬有貴趕了上來。銀珠說,你怎麽來了?

馬有貴說:我不放心你。

銀珠的內心在那一瞬間被感動填得滿滿的。銀珠在電影院的門口停下了腳步。老院工那反常的神色又浮現在了銀珠的腦海裏。銀珠仿佛看到了一朵棉花糖在眼前飄過。

老院工!銀珠咬著牙說:馬有貴,我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