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銀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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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珠在這個冬日的夜晚開始無限懷念他的第二個男人。她覺得那隻貓當是男人的化身。貓眼裏的神情和第二個男人是何其的相似:

銀珠的第二個男人年紀並不大,銀珠嫁給他那年,他才二十出頭。一個楚州城裏的人,雖說是三十一區,可是對楚州的鄉下人來說,能嫁到城裏,那就是一種天大的福氣了。再說了,這個男人年紀也不大,而且還沒有結過婚。銀珠在嫁過去之前對她未來的男人所知的就是這些。不過這就足夠了。因為在這之前,銀珠還從未去過楚州。那時的三十一區,還不是楚州人最後的歸宿。那時楚州人的歸宿是化為泥土,而不是在三十一區變成一股煙。

銀珠在多年以後的這個冬天,猛然見到了一個叫玻璃的小女孩,她剛開始還不明白,為什麽她會對這個小女孩這麽有好感。在這個夜晚,她躺在了**,呆呆地想著她的這一生,想她經曆過的,一一被她克死的幾個男人時,她突然明白了,這個小女孩,和她的第二個男人之間,仿佛有著某種絲絲縷縷的關聯。

馬有貴在娶了銀珠之後,對銀珠的前幾任男人都非常的好奇。在他問到她的第二任男人時,銀珠的眼光就開始迷離了起來。

他的皮膚是透明的。

銀珠每次都是這樣開始她對第二任男人的追憶。

和玻璃一樣透明,和那個奇怪的小女孩的皮膚一樣的透明。

銀珠第一次走進楚州城,是蓋著紅蓋頭的。她不知道經曆了什麽樣的路程,也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麽,她坐在花轎裏麵,內心深處開始**漾著無邊的春水。這時的銀珠,在經曆了第一次的婚姻之後,已迅速成熟起來,她像一隻紅透了的桃子,散發著迷人的芳香。她坐在花轎裏,幻想著她的第二任男人的模樣。一直到她被抱到了床沿邊坐下來,她都暈暈乎乎。銀珠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白的人,何況是一個男人。男人的皮膚接近於無限透明。他的頭發很長,但很光滑。他的眼很深很黑,裏麵總是寫滿了哀愁。男人很瘦,仿佛吹一口氣就可以吹倒。男人的手是冰涼的,像一塊浸在水裏的玻璃,像一塊夜露打濕的鋼。

銀珠的第二個男人在十二歲那年得了一場病,病好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走出過他的家門。他留下了一個古怪的後遺症,不能見風。他坐在家裏還要把窗戶門都關上,哪怕一絲絲的風,都會讓他受不了。坐在家裏的日子,男人看書來打發時光,男人看過很多的書。據說在三十一區,除了老中醫之外,再也沒有人像他一樣懂得那麽多的學問。男人很愛銀珠。這是銀珠的第一次愛情。他們的新婚之夜,是那樣的奇特。他們兩人坐在**,男人說銀珠是狐仙,他並沒有像她的第一個男人那樣,粗暴的急不可耐地將她撲倒在**。他給她倒了一杯甜絲絲的糖水,然後開始給銀珠講故事。男人在新婚之夜給銀珠講多情而美麗的女鬼女狐們和風流書生的愛情,那些狐仙女鬼在男人的敘述中生動鮮活了起來。在新婚之夜,男人講完了一個故事又一個故事,一直講到了雞叫三遍。男人說,你該走了,雞叫了。銀珠說,為什麽雞叫了我就要走。男人笑了,男人的笑在紅燭的映襯中,像一朵悄然開放的曇花。男人摟著銀珠,說,我把你當成狐仙了。

我就是狐仙。銀珠說。

你就是狐仙。

男人說他曾經無數次做過這樣的夢,一個美麗的狐仙在某個夜晚悄悄來到了他的房間,像青鳳一樣。他說沒有想到,這一天真的來到了。男人不知道該如何來愛他的這個美麗的、像狐仙一樣來到的新娘子。這個男人,給了銀珠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特的感受。在這個夜晚,男人抱著銀珠,他和她交融在一起。也是在那一個夜晚,銀珠第一次聽說了愛情這個詞。她想她是有了愛情了,她真的是一個很幸運的人。後來很長的歲月裏,當銀珠在深夜想到愛情兩個字時,都會淚流滿麵。可是當時她並沒有想到,悲劇已開始了。男人對銀珠的愛似乎愛不完。銀珠抱著大汗淋漓的男人,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動。

我想出去走走。男人說。

可是,你不能出去。銀珠想起了婆婆的交代。

我想出去走走。後來銀珠想,他一定是感覺到他的時間不多了,他是太渴望出去走走了。銀珠當時沒有考慮到事情的嚴重性,她聽從了男人的話,她給男人穿上了厚實的衣服,將男人包了起來。她扶著她的男人,她還沉浸在那些狐仙的故事中。

男人在新婚之夜走完了他二十二歲的生命。他一直到死都緊緊地抓著銀珠的手。他的手更加的冰涼。銀珠聽到了一朵透明的花朵凋謝的聲音,像冰凍斷了樹枝。男人在死之前的眼神,讓銀珠終生難忘。那一雙深黑的眼裏,有著那麽複雜的內容。

我們無法知道,這一夜的夫妻,片刻的溫存,怎樣改變了銀珠。男人的家人認為銀珠對男人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銀珠也這樣認為。在男人的葬禮上,銀珠哭得昏死了兩次。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銀珠都生活在痛悔與自責之中,她留在了男人的家中,服侍著男人的母親。男人的母親一開始對銀珠總是沒有一點好臉色,她認為銀珠是故意帶著男人出去的。銀珠並沒有和她爭論,她像女兒一樣的服侍著婆婆。

銀珠的婆婆每天過上了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的生活。在吃完了飯之後,她就拐著一雙小腳,行走在三十一區陰暗潮濕的小巷,出入於那些黑黑的門洞裏。她的牙齒已掉得差不多了,兩腮向裏麵深陷,她的眼裏寫著茫然與怨毒。

您老這是福氣,您看銀珠對您,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三十一區的人這樣安慰老太太。

這個女人真毒。老太太總是這樣說。你們知道什麽?她這是想留在三十一區。我死了,這個家就是她的了,你們以為她安了什麽好心。你們知道嗎?這個女人是個掃把星,克夫。她本來是有一個男人的,那是一個歡蹦亂跳的小夥子,可是娶了銀珠沒多久就被克死了。我的兒子是有病,可是十多年來,除了不能出門見風之外,活得好好的。都是這個掃把星。

三十一區的人相信了老太太的話,相信了銀珠不僅是一個心腸惡毒的女人,還是一個掃把星。

那您為何不把她趕回娘家。三十一區也有人這樣問老太太。

趕她回家。我遲早會把她趕回家。

銀珠在三十一區生活了五年。她的婆婆病倒在床,看來日子不久了。

鄰居們有的來看銀珠的婆婆。她的婆婆見人就說銀珠想殺死她。婆婆說得有鼻子有眼。婆婆說她晚上睡得好好的,突然被銀珠捂住了嘴。婆婆不吃銀珠做的飯,將銀珠端過去的飯扔得遠遠的,說裏麵下了老鼠藥。婆婆開始絕食。銀珠請來了老中醫,老中醫給銀珠的婆婆把了脈,搖了搖頭,說她已是痰迷心竅,沒多少日子了。果然沒過幾天,銀珠的婆婆兩眼一閉,腿一蹬就走了。老太太走之前清醒了兩分鍾,在這兩分鍾裏,老太婆終於說了一句讓銀珠感到欣慰的話,孩子,這麽多年,委屈你了。老太婆說完這句話之後撒手西去。老太太的這句話讓銀珠號啕大哭,她的哭聲讓鐵石心腸的人也感歎不已,她的哭聲甚至成了三十一區很多老頭子老太太們的夢寐:我死了你要像銀珠那樣哭我一聲我就心滿意足了。他們這樣對自己的兒媳婦們說。